病中的母亲
病中的母亲 孙虎林 写下这个题目时,心中一阵刺痛。春天里,我就想写。那时,母亲还在。噩梦一样的两个多月转瞬即逝。此刻,窗外秋雨绵绵,整个世界都在流泪。这无边的丝丝秋雨落在故乡的原野,落在母亲的坟头上。要不了多久,母亲的坟头上就会长出一片青青的野草。 母亲生命的最后二十多年,几乎一直伴随着疾病。那可恶的病魔如影随形,一直死死缠着她,赶也赶不走。 一九九一年春天,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母亲左乳长了一个硬块,我们姐弟惊恐不安。不祥的预感撕扯着我的身心,我急忙坐车奔回县城。次日,母亲就接受了手术。医生将切片送去化验时,我们站在楼道守候着,忐忑不安。但又心存侥幸,心中千万次祈祷,惟愿它是良性的。但结果令人失望,只得切除左乳。母亲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当天晚上,我和三姐陪床。麻醉药效力散尽后,母亲疼痛不堪,在病床上坐卧不宁。我和三姐几乎一夜无眠。只想尽力帮助母亲减轻病痛。母亲很坚强,没有呻吟一声。她依然平静地承受着这一切。 术后,我和弟弟陪母亲在西安化疗。那年,母亲刚刚六十一岁,头发乌黑发亮,皮肤依然滋润白皙。她身着一件白色暗花纺绸大襟衫,干净利落。病魔并未摧毁母亲的精神与气质。主治大夫连说我娘不像乡下妇女,倒像是个城里老太太。是啊,我一直为母亲不凡的气度而自豪。当时,化疗副作用极大。母亲恶心呕吐,掉头发,但她从来不说自己有多难受,倒不时提醒我们兄弟俩不要省钱,记得吃饱肚子。就是那一次,我买了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迫不及待地在病房看了起来,母亲叮嘱我少看书,保护眼睛要紧。在西安只呆了一周,母亲就要回去。医院化疗吧,还能省些钱。那时,国家还没有实行农合医保,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出院前夕,我和弟弟带母亲去了一趟大雁塔和寒窑。在大慈恩寺,母亲坐在前面,我和弟弟站在身后,以大雁塔为背景,留下一张难得的合影。这也是我们兄弟俩与母亲的唯一一张合影。 母亲渐渐走出了危险期。此前,父亲曾不无伤感地说道:“如果你娘走在前面,就用我的棺材。”所幸老天眷顾我们孙家,母亲的病慢慢好了。只是此后三五年,她一直念叨左胸到腋下没有知觉,而且左臂抬起时有点费劲。是啊,做手术时几乎切除了病灶附近所有的淋巴组织,母亲能不难受吗。好在手术部位再未疼过,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母亲的身体却就此残缺,让儿女们心痛不已。当时,只有两三岁的侄儿昊昊就时常说奶奶的奶头被杀了。这化险为夷的结局,毕竟令我们欣喜。我们以为度过劫难的母亲就此会平平安安,顺顺当当颐养天年。哪知不幸再次降临。 二00七年七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四姐电话,她说母亲肝部有了病变,邻村有个老太太查出这个病,不到一个月就走了。我一听,只觉得头上猛然挨了一记闷棍,听筒从手中掉了下来,也浑然不觉。老天,你也太残酷了,为什么一次次不放过我那善良可亲的老娘,我诅咒你。我的儿子当初只有九岁,闻讯后大哭不已。那一刻,我心乱如麻。下午,我还要到市上参加教学水平测试。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也不知自己站在讲台上都讲了些什么,因为我的脑海里只有娘亲,也就谈不上发挥正常水平了。走下讲台,我直接上了班车。一路上,我不断在心中默念佛祖和菩萨,虔敬地为多灾多难的娘亲消灾祈福。 医院,只见母亲憔悴了许多。好在病情基本稳定,正在积极接受治疗。问了病因,竟然是由当年输血感染而成,而且就是一九九一年做手术时感染病毒的。我听后万箭穿心,这让我说什么好呢。苍天无情,人祸杀人。当年,我们总以为母亲就此好了,谁知这万恶的病魔竟然再次找上门来。它歹毒至极,竟然阴险地藏匿了十几年,残忍地暗中蚕食母亲健康的肌体。那一刻,我气断声吞,顿感人生无常,造化弄人,只能在心中千万次诅咒这残酷的宿命。 医院,母亲就出院了。自从父亲一九九五年正月去世后,母亲就一个人住在乡下。这次,为了更好地照顾母亲,弟弟特意在自己居住的凤鸣花园收拾好一间房子,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方便极了。母亲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住住也就习惯了。但她的病时轻时重,总让儿女揪着心。医院,后来成了一年两次,春天一次,冬天一次。医生每次都提醒我们,母亲的病已到晚期。虽然没有明显的病痛症状,但时常腹胀,让母亲备受煎熬。作为儿女,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在母亲难受的时候送医治疗,减轻痛苦。而母亲对自己的病痛,依然绝少提起。 去年春节,我接母亲到宝鸡过年,这也是我搬家七年后,母亲第一次到我的新家过年。当年,我住在校园时,母亲连续几年都在我那儿过年。如今想来,百感交集。我怀念那些美好的时光,因为娘亲就在身边。来时,母亲就肚子胀。本想给她做些好吃的,但母亲却吃不下去,只能吃些清汤挂面和面糊糊。好在小姨从城固来了。我在岐山县城陪她们老姐妹俩住了一个多星期。正月十二那天,我才返回宝鸡。这也是近年来,我陪母亲时间最长的一次。春节那天,我们一家陪母亲到金顶寺烧香,到金台观揽胜。母亲很累,在郁郁葱葱的北坡森林公园走走歇歇,用了好长时间。我一直记着那寸金寸秒的时光,如果时光倒流,那该多好呀。春节刚刚过完,母亲再次入院。 今年春节,母亲还在我这儿过年。但只呆了四天,正月初三,我们就送娘亲回去了。春节那天,我们陪娘亲在卧龙寺上香。前些年,母亲身体硬朗,来我这儿时,没少去卧龙寺。新春第一天,天阴沉沉的,但不太冷,向阳坡上,已经零星开了数朵黄灿灿的迎春花。我和大姐搀扶着娘亲登上寺院高高的台阶,参拜了睡佛殿、五百罗汉殿,还绕着佛塔走了几圈,虔心祈祷娘亲健康长寿。谁料想,这竟然是母亲最后一次拜佛。正月刚过完,母医院,医生再次下达病危通知。于是,整个明媚的春天,便在我的担惊受怕中艰难度过。 今年春天,母亲第三次住院时特别凶险。那次,我们医院,围拢在娘亲的身边。本来,我已经在网上买好去成都的车票,听说母亲情况不妙,赶忙退票。这一次,母亲躺在病床上话特多,嗓门一如既往的洪亮,有底气。由于耳朵背得特别厉害,母亲说话声音特别大。躺在病床上,母亲突然背诵起了《三字经》。虽说只有开头几句,但已令儿女惊喜不已。接着,娘又背起了解放初宣传婚姻法的歌谣。还有小时候,她住在汉中西乡时,当兵的给她养父拜年时的祝福语。“今天拜访周教官,一步一步升团长,大家都有份。”七十多年前,母亲的养父时任国军驻防西乡的部队教官,后来升为团长。我的母亲天资聪颖,几十年前的往事竟然都记得这么清楚。要知道,母亲今年已经整整八十五岁了。病房里的人听后惊叹不已。母亲小时候上过几年学,后突遭变故,才流落到了我们岐山。不然的话,凭母亲的聪明程度,她会有个很好的命运。 这次出院后,医生建议放弃治疗。我们不忍心,更不甘心。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努力延长母亲的生命。于是,弟弟开车,我和大姐、三姐陪着医院。高速路上行车时,母亲虽说有点困乏,但尚未晕车。可一下高速,就吐了两次。我们担心极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医院做了相关检查后,医院对面的一家旅店休整。这时,住在西安的弟媳亚玲闻讯赶来了,母亲一时竟然没有认出她。当天晚上,大姐和三姐陪娘亲住在了弟弟家。这样,娘就看见了她半年未见的孙女思琦。如今想来,老天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冥冥中安排我娘与日夜挂念的儿孙诀别。母亲放不下儿孙,她多想活呀。 两天以后,医院医院的化验单,母亲医院,这已是她年后第四次住院了。可叹娘亲病弱的身体不允许她在西安再多呆几天。本来,二姐还想带母亲在她当年住过的玄风桥走走。七十多年了,娘再也未去过那儿。小时候,娘跟随养母,实际上是我的亲姨婆,在西安住过好几年。不久前,我第一次走进了玄风桥。它位于建国门内,隔马路与张学良公馆相望。娘健在时不止一次说过喜欢西安。这座古城留下了她苦大于乐的童年往事。令人痛心的是,母亲这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竟然以这种方式诀别了对她说来至关重要的城市。当年,这座城市彻底改变了母亲的命运。 出院前两天,我回来了。中午,三姐给母亲送来了面条。吊针还未打完,三姐问娘现在吃饭不,娘说吃吧。于是,三姐给娘喂饭。娘坐在病床上,吃得真香。六月八号下午两点多,我和三姐办完出院手续,用出租车把母亲送回凤鸣花园。下午三点多,我要回宝鸡了。母亲躺在床上,面朝门外。我俯下身子,将嘴巴凑近娘的耳朵,叮嘱娘好好养病,不要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娘在儿子的面前就像孩子一样听话,她温顺地一一答应。我迟疑地拉开推拉门,双脚跨出门槛后,隔着玻璃三次张望娘亲。娘的身体那么瘦小,那么无助。我实在舍不得离开。谁料想,这竟然是我与娘亲最后一次相聚。这次陪伴娘亲还不到三天,话也没说上几句。如今想起来,真后悔呀。去年冬天以来,母亲就很少说话。她总是懒洋洋地睡着。我不无后怕地预感到,母亲与疾病抗争了八九年,她实在累了。不管做儿女的承认与否,母亲衰弱的身体日渐显露出下世的光景。父亲当年也是这样。于是,我心事重重地走了,心里犹如揣了一块巨石。 母亲走后,四姐告诉我。娘曾在她面前念叨,村里人知道她病了吗。四姐说不知道,并且劝娘不要多想,安心养病。现在看来,娘心里明白得像镜子一样,她知道自己很难熬过去,巴望见上左邻右舍最后一面。那年正月,父亲弥留之际,一个村子的人几乎都来向他告别。但母亲过年后一直在县城断断续续住院,邻居们根本就不知道她的病情。母亲还有一个心事,她想回老屋看看。可叹这一切都只是永难弥补的遗憾了。母亲走得不甘心呀。 出院后的十几天,母亲身体出奇的好,饭量大增。三姐一直悉心照顾着娘,母亲心情也渐渐好些了。听说晚上躺在床上给三姐唱戏。记忆中,母亲绝少唱歌。只是干家务活时偶尔哼哼小曲。几年前,我在母亲身边用随身听播放周璇演唱的《渔光曲》,母亲听见后,竟然跟着哼唱起来。我惊喜万分,大感意外。但我忘记了一点,娘小时候可在西安住过。而这部同名影片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风行一时。母亲当年一定听过这首歌,她的记忆力可真好。她还给我唱过河北民歌《小白菜》,听来凄凉极了。我清楚,母亲想起了她孤苦无依的苦难童年。当年,养母客死西安,母亲的灾难接踵而至。多年以后,母亲似乎从《渔光曲》中重新找回了逝去的似水芳华。而今,病中的娘亲以唱戏的方式自娱自乐,显示出强烈的求生意识。如今想来,令人心酸不已。 六月二十七日下午两点多,我刚到校。四姐就打来电话,她说娘下午一点多住院了,情况很不好。我急忙赶回岐山,到医院时已是傍晚六点。娘躺在病床上正在输血,血已经输了一大半,但脸色仍未红润起来,也懒得说话了。三姐说刚进病房时,娘说话声音很大,还告诉医生自己两天没吃饭了。但这时的娘亲虚弱极了,她微闭双眼,呻吟不已。大姐轻轻抚摸着娘的心口。三姐告诉娘我回来了,娘勉强睁开眼看了一下,又困乏地闭上了眼睛。我真后悔,那时候的我本该走上前去,凑近娘的耳朵,和她说些话。我原以为母亲休息休息,就会缓过来,明天再和她说话。谁知就此留下了千古憾事。子夜十一时四十分,娘平静地走了。那一刻,我轻轻地按着娘的右手。我今生今世永远忘不了娘亲安详慈惠的遗容。这一切,将永远镌刻在我的心头。 著名女作家张洁的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抒写母爱,感人肺腑。我看过斯琴高娃主演的同名影片。片中,高娃扮演的女儿爱母心切,为了帮助母亲恢复健康,不惜硬逼着母亲锻炼身体。但母亲最终还是去了,令人痛惜不已。而我的母亲身体健康时走路很快。后来,病魔摧残了母亲的健康,她才再也走不快了。去年冬天,在县城北环路上,我搀扶着娘慢慢走着。娘却说道:“你松手吧,我跟不上你。”我听后悚然一惊,娘确实衰老了,走不动了。这几年,娘是挣扎着活过来的,娘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她盼望我的儿子明年能够考上大学,她盼望我的侄儿昊昊毕业后娶上媳妇,她盼望……令人伤感不已的是,这几年,娘的身体警报连连,但她以顽强的毅力延长着生命。娘只为儿女着想,唯独没有她自己。在这令我今生永难忘怀的二0一五年,从春到夏,娘活着,让我们一家从从容容去了成都;娘活着,让儿媳放心地完成了欧洲之旅;娘活着,静静地等待着儿孙们忙完工作、忙完考试;娘活着……娘啊,你的大慈大悲令儿女们伤心不已。儿孙们今生愧对你呀,我们陪你的时间太少太少。 我不止一次在佛前许愿,惟愿母亲再多活几年,娘在家就在。但受尽病痛的折磨后,母亲要休息了。往生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恨只恨世间为何总是出现病魔。这或许是上苍对众生修为的一种考验。所幸母亲走时安详,走得极有尊严。去年以来,娘一再告诉我们,她会走得很干脆,绝对不会瘫痪在床连累儿女。直到生命尽头,母亲仍然在为儿女着想。娘啊,你走得过于仓促,儿女因此抱憾终身。娘啊,你一生修行。当最后时刻来临时,你就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一样从容端庄。娘在度己,更在度人。不久前,我又一次梦见了娘亲。梦中的娘亲身体健康,耳聪目明。醒来后,我伤感不已。虽说娘亲再也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了,但我毕竟再也看不见娘亲了,想起来就痛彻肺腑。朦胧中,我恍惚看见彼岸花开,我的娘亲坐着一朵大如车轮的莲花渐渐远去。南无阿弥陀佛。 愿母亲在地下安息。 写于年9月10日 继续悦读 范家营与梁星源 鲁班桥的今昔 川藏行?1 父亲的作品 寂寞的村庄 寂静的村落 牵手 六月麦收忙 乡间的蒲公英 我的高考 孙虎林,岐山县凤鸣镇人,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学高级教师,民盟盟员,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多年来笔耕不辍,在各级报刊发表散文作品一百多篇。作品散见于《宝鸡日报》《陕西工人报》《语文周报》《教师报》《秦岭文学》等报刊。散文《树殇》获第一届“古风杯”全国散文大赛优秀奖。散文《马道巷》入选《宝鸡文学60年散文卷》。出版有散文集《青春祭》。现任教于宝鸡市某中学。 您的每一次肯定都是我们前进的动力 投稿邮箱 qq.福州治白癜风最好的医院北京哪个白癜风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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