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花事

向迅

1

过完农历春节返城上班后,我先后给几个要好的朋友分享过一件事情:在我鄂西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刺玫打出了好几个红红的花骨朵,足有我小侄儿的拳头那么大。那可是冰天雪地的鄂西呀!周遭一派白茫茫的大雪,唯有那刺玫发出了异样的声音。那是春天发出的信号么?

我对冬天并无反感,随着年事渐长,甚至喜欢上了这个寒冷的季节。大地上那份绝对的宁静,实在与我骨子里的某些东西深深地连接在一起。它是一个甬道,一座桥梁,将我与天地贯通了。可就在我沉浸于那一派寂静的雪景时,心里边分明又在期待着什么,同时也惧怕着什么。

很快就立春了,接连出了两三个暖阳,大地就暖和如三四月了。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望着那明媚暖人的阳光,我坐在办公室里都忍不住幻想,此时此刻要是搬把躺椅到屋子外的草坪上晒太阳,那该是几多惬意的事呀!以为天气从此就暖和起来了,我急切地告诉朋友,这天气怪得很,一过春节,一立春,就立马不同了。划分节气的古人,真是有智慧,那些大雪和北风都过不了立春这道门槛。可这天气实在怪得离谱,就在我发表高见的次日,便是接连一周又一周的阴雨天气,气温便持续下降,竟比雪天还寒了。

散步是每天晚饭后不可省略的功课。那条路线也是一早确定好了的,很适宜。从机关食堂出来,沿着人工湖长长的堤岸,走进一座袖珍小山里,在山间逗留片刻。那里有被风打扫干净的石阶,有翠鸟做巢的竹林,有笔直的枫树,有谦和的银杏。下山绕着马路再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就回到了客居的小区。时间自己可以掌控,转上一两个小时也不成问题,我一般是花半个小时。

按理说,那一路上的变化是逃不脱我的眼睛的,我自觉也是一个比较注重生活细节的人。可还是被钻了空子。

一个寒冷阴沉的黄昏,当我从小山下来,准备从一条路散步到另一条路上时,我突然被定住了——有人偷袭了我!一股子奇异的清香,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扑面而来!我身体里某个紧闭的部位被一下子打开了,不,是全身的每个毛孔张开了,无数扇小窗子哗啦啦地打开了。那股子香气,不浓,不妖,不艳,有一点淡淡的甜味儿,比女人身上名贵的香水味不知要好闻多少倍了。那大概是少女身上的香气。我闭眼美美地吸了好一阵子。却没有发现人,也没有发现花。山上依旧是冬天光景,落木萧萧,一地破败的落叶。那神秘的花香,是一条路,一根柔软的绳子,牵着我的鼻子翻过了小山的一个侧面。在那一面缓缓的坡上,我终于看见了两树淡淡的黄花。

严格一点说,那是两蓬灌木。碎碎的小黄花,一朵朵挨紧了翘立在灌木眉清目秀的枝头。在万物枯寂的时节,那些花很打眼,却又不张扬,低调地开着,安静地开着,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寂寞,素朴清秀,有鼻子有眼,有模有样,却一点也不鲜艳,不矫情,不娇气。凑近一闻,肺腑含香,连骨头都酥软了。

满满的两树啊,难道是一夜间开放的?我当然无比惊讶,几乎每天都要从它们身旁经过,却没有发现它们的一举一动。看来,它们为此已准备了多时,在一夜间揭竿而起呢,大张旗鼓了。它们已经把旗帜稳稳地插在了这小山间,插在了这天地里。

不认识这种花,我便咨询一个对花极有研究的友人。可她远在江南,我只能将花的样貌形容给她,她也只能远远地猜测。说是腊梅吧,可我以为腊梅多虬枝,为了表示与冬天的决裂,其长相很不买账,而这灌木却生得极斯文,也极白净,很有书生气,如女扮男装的假小子。再说也很少见黄梅。说是迎春和报春吧,也不像。她接连说出了一连串花名,我又对它们闻所未闻,不知取舍,也不能相辩,更不能张冠李戴地就给那花随便安上一个名儿。花有花名,岂能随意篡改?花有灵性,想必也是不会同意的。

我惦记着它们,每天黄昏都要绕过去看看它们。旧路相逢,格外亲切,如遇故交。它们就那样在山坡上兀自静静地等着,开着,香着。望着它们,我忽然想起了台湾诗人席慕容的句子: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默念着,心底竟满是蜜。又想,那黄色的花朵,莫非真是那灌木的语言,是它们的心事,抑或是它们在黑夜里写下的抒情诗?

我最终证实了一件事:那些花香是长了脚的,可以跑出好远好远。你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那香气还追着。它不需要借助风这架梯子。即使我不在小山旁,呆在屋子里,或坐在办公桌前,只要闭眼想象那清雅素净的黄色花朵,翕动鼻翼,周身似乎就被花香包围了。

我像一只落到花蕊里的蜜蜂,一脸甜蜜。

2

与那懂花的友人开玩笑,我说折一支湖南的春花通过驿路寄予她。

她笑着说,花到江南,怕是早已变成了标本呢!

友人惜花,我又何尝残忍到真的要去折一支呢?花有生命,便知道疼,总是于心不忍的。

和那友人谈天说地,极投缘,也长了不少见识。这一次因花而聊起的话题,我仍然是受益匪浅的。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将近三十年的错误,那便是将迎春花错叫成了报春花。原以为它们仅仅是一种花的两个名字而已,没想到竟是两种全然不同的花。若是它们听得懂人语,看得出人的心思,知道我口误了这么多年,一定会不高兴的,说不定还要给我脸色看呢。当然,这只是我以己度人的揣度,它们,是极大度的,不然那被我误叫了近三十年的迎春花,每年春夏就不会在我必经的那条甬道上如火如荼地开放了。

那条长长的甬道,有一半是地下通道,连接着小区与人工湖边的市府公园,其上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每日上下班,大家几乎都从这里进出。其实,我不大喜欢从这里走,因路过那黑暗而潮湿的地下通道,总会无端生出一些情绪。一些时候,我宁愿多走一段冤枉路,也要绕开这条最便捷最节约时间的甬道。除非那一路的迎春花开了。

谁也说不清那一路上的第一朵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的,就如谁也不知道那最后一朵又是在什么时候凋谢的,即使是在深秋的光景,我偶尔也会发现有那么一两朵黄黄的瘦瘦的花,倔强地开着。它们把春天的旗帜举到了秋天的阵地上,直到百花凋落,万物沉寂。或许还有那么几朵花燃烧在雪地里,只是被自以为细心事实上却无比大意的我给忽略了。那些花,是说开就开了的,时间上没个准信,谁也掐不准,也休想阻挡。

或许,它们想开就开了吧。

这些花事,我证明就是在一个晚上发生的,根本无法控制。

那条甬道,就在一夜间热闹起来了,全身被涂上了金灿灿的颜色,连那平素潮湿幽暗的地下通道里也扑闪着新鲜而喜人的光亮,明快多了。固有的秩序被打破了,千条万条迎春花从甬道边争先恐后地垂下来,每一条枝的前半头都开满了繁星一般密集的黄色小花,后半头都打满了密密匝匝的花骨朵,还有无数新绿的枝条正在孕育梦想——我一度怀疑那些柔软的枝条就是不堪花朵的负重,才弯下了腰,而那些弯下的腰肢呢,像极了拉满的弓,无以数计的黄花命在弦上,只等远方的春雷擂响战鼓,只等春风这面杏黄旗一声令下,它们就一齐射向瓦蓝瓦蓝的天穹!万箭齐发、万箭穿心的春天,在大地上上演一部万众期望的史诗性大片——一眼望去,那甬道已然变成了一条流动的河,固若金汤的堤坝早已决口,可金黄色的河水还在翻涌着持续高涨,一会就要漫到天上去了,一会又要从那堤岸上跌落下来!

蓬蓬勃勃的春天,就要胀破了!就要爆炸了!就要发疯了!每次从那河堤经过,我都隐隐听见了花骨朵裂开的声音,听见有人藏在那道从河堤上跌落下来的花瀑里呐喊。

这是甬道最美的时刻!我确信它在这样的时刻就是一条通向春天的道路!谁说不是呢?沿着甬道的石阶一直向前走,就走到了春天广阔的舞台。

在这繁花似锦的甬道里,我一次次浮想联翩:这万物期待的春天一定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女神,不然这大地不会捧出最美的花朵,站在她必经的途中,热烈欢呼。恍惚间,那迎春花变成了一群少女,她们头戴花环,身着花衣,手握鲜花,在复苏的大地上欢呼着,奔跑着……哦,这里有一个声音甜美的唱诗班!

落雨的日子,路上净是金黄的花瓣,像是一床用花瓣编织的地毯,铺了长长的一路,竟不忍落脚。湿润的空气里,清香缭绕,怡人心脾。迎春花的枝头上,落花低垂,残花斑驳,以为花期就这样过去了。

不料等雨一停,阳光一来,那些花朵如涨潮之水,一夜灌满河床。

又是一路繁花。

3

我同时询问了见多识广的小师妹。可能是我的描述不尚清楚,远在东北的她也没有判断出那究竟是一种什么花,倒是吃惊地发现两人在少时都有一个共同爱好,那即是喜欢在院子里种花。往事虽已矣,回忆起来却仍有一些趣味。我对花们开花的时令的掌握是迟钝的,就像我在鄂西山地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却不清楚田地里的农作物该何时播种一样。

最早种在院子里的花,可能要数父亲栽下的那盆刺玫。这种花的枝叶雷同月季,只不过花是深红色的,比月季也要大得多,往往开花也是满满一树,绿叶间高高低低全是花骨朵,净是红红的花,非常漂亮。这花的繁殖能力超强,在短短的时间里,它就将地盘扩张了好几倍,由一小盆变成了大大的一蓬。花是漂亮,可那一大蓬比人还高的枝叶在院子里看起来很扎眼,父亲也就借着这个由头最终把它连根挖掉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世上有一种花叫玫瑰,而且还寄托着那么浪漫的寓意。等我后来知道了,一直觉得刺玫就是玫瑰的另一种叫法,它们确实长得如孪生姐妹,却一直没有耐心去查证。这次回家在院子里又看见了它,且惊且喜。我没有追问是谁栽下的。如果是父亲呢,他想必是忘了以前的教训了吧。但即使它还是那么任性,明目张胆地扩充地盘,估计父亲也不会理会它了,因它被栽在院子的角落,爱怎么长就怎么长,只要不太过分就行了。

父亲还栽过绣球花。大概是他从一朋友家挖来的,栽在院子前的杏树下。我在伯伯家见过开得雪白雪白的绣球花,花团锦簇,眉目极清秀,极易招蜂引蝶。许是父亲过于计较那种花的位置,却又没有将它栽到满意之处,那绣球享受不到充足的阳光和雨露,便生了怨气吧,赌气了吧,我就从来没有看见它开过花,倒是那枝蔓生得极标致,玉树临风的样子。至于它何时被挖掉或是遭遇了其他什么命运,我竟然没有印象。

还有一种花,虽属草科,相貌却如大家闺秀,开的花更漂亮,每一片叶子的根部都会开出好几朵花来,乍一看,像被花店包装好的一束花呢。我在花店见过这种花,价格不贵,遗憾的是,我至今没有弄清楚它的学名,在花店瞄了一眼,却没有很好地记住。我只记得山地人对它的称呼,可要将那花名写出来也是一件极踌躇的事。口传的花名,不知是娇花呢,还是胶花,有些模棱两可。但两种写法似乎都有道理。那花美得娇气,看起来简直不像真的。

凭心而论,我是偏向于第一种叫法的。那不仅是多了一分自然,更是多了几分女性的神态。

许是父亲种花的行为感染了我们,我们兄妹都爱花草。无意间在别人家院子发现好看的花了,便要千方百计地讨一点来种上,万一不行,就拿自家的花与人家交换。

山地人给这种有意识的寻觅心仪之物的行为,取了一个极形象的名儿:门。

有心有门道的意思吧。

那些栽种在院子里的花,几乎都是我们门回来的。譬如瓜叶花和海棠,是我们翻进村小学的院墙从花圃里窃回来的;月季和迎春,是从伯伯家折了一根枝条扦插成活的;梦花呢,是祖父从他的院子里挖了送来的;美人蕉则是用我家的娇花与三爷爷家换回来的;指甲呢,是从别人家摘了种子种上的……还有许多我已忘记了出处的花,诸如苕花、黄菊、兰草、狼毒、胭脂、三角梅等。春天一到,姹紫嫣红的花陆续开了,先是菜园里的牡丹,再是芍药,接着是院子里的苕花、胭脂、瓜叶、指甲……季季有花开,月月有花香,日日有花看。

每一个孩子都是富裕的地主,我们的时间似乎永远也花不完,不像大人那样算计着支配,我们将很多精力都花在了对花的悉心照料上。松土,浇水,搭架,除草,捉虫,守护。为它们的成长提供一条龙一站式服务。娇花开放的季节,多是雨季,一下连阴雨,花便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满身污泥,这时我们就会将花小心翼翼地扶起来,用它们的叶子或棕叶将那一丛花捆在一起,以增强抗风雨的能力;瓜叶和菊花会长出长长的茎杆,往往也经不起风吹,我们会提前给它们备好拐杖——在它们身边插一根树枝,将它们固定其上;我们还自作多情地将正开放得浓烈的两朵花碰在一起,以传花授粉,甚至将被风雨折断的花枝捡起来,插进另外一种花的茎杆里,祈祷它能继续活下去。

在我种花的历史上,有一两年是特别用心的。记忆最深刻的是对指甲花和百合的料理。

指甲花的种子多,成熟的种荚只需用手指轻轻一碰,就啪地爆裂开来蜷在一起,而种子早已被发射了出去,落在附近泥土里。杨柳风刚刚拂来,院子前的空地上便长出了成片成片的嫩葱葱绿汪汪的指甲花苗。这时,我和大哥便对那些密密匝匝的苗子进行清理,按照一定的比例,留下那些生长得虎头虎脑的,将其余的扯走,移栽到院子各处的空地以及院子东西两边的泥土路边。

指甲花虽不能长得像其他花一样高,可那宛若指甲红艳艳的花朵却极漂亮,鲜嫩的枝叶也极可爱。花开时节,整个院子及路边便成了指甲花的世界。我以为那是对花园最确切的定义。春风浩荡,蝶舞蜂飞,淡淡的花香游走在空气中,没有一个路人不赞叹的。

若将那枝桠里嫩嫩的花瓣摘下来,揉碎了涂抹在指甲上,指甲盖儿果然就被染成了很好看的淡红。其效果与胭脂无异。

百合怕是花中之王了,其味最为清香,其形最为高贵。不少把花开得极大的花种,都有华而不实之嫌,要么没有一丝香气,要么花香过于怪异,让人避而远之。百合是个例外。

行走在春夏之交的鄂西山地,时不时就会在丛林里或山坡上看见几支被灌木和芳草高高擎起的百合花,它们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么的鹤立鸡群,静若处子,美如仙子,洁白得令人羞愧,美得叫人绝望,虽生在尘世,却犹沐天光,真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每每偶遇,总以为是天鹅伸出的一节细长的脖颈。清风徐来,馥郁的幽香漫山遍野,天地都醉了。

门一株百合,是我在心中种下的一个最美的愿望。

我的一腔真诚终于感动上帝,一年春,我在院子西边的山坡里挖回一棵,将那同样是白白净净的一块根茎栽到了院子的桂花树下。来年,那百合在千呼万唤中发了芽,拔了节,生了枝,长出了好几个长长的白白的花序。在我的无限盼望中,形如上帝高脚酒杯的百合在一个清晨次第开放了,几只花瓣优雅地弯出一个唯美的弧度。

这个过程,像极了一个始终抿嘴微笑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欢喜,扑哧一下发出了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花瓣上滚动着亮晶晶的露珠,满院子幽香,再怎么吸也吸不够,再怎么吸也西不完。一支百合,就是一个囤积香气的仓库呢,就是一个香气的加工厂呢!

有如百合一般高洁的,还有兰草和狼毒。兰草由于个头矮,又生长在潮湿处,难以引人注目,往往被其他花类给屏蔽了,但那小小的白玉兰一样的花,却是看了一眼便会终生不忘的——高风亮节的君子风度,如明月一般皎洁,如朝露一样无暇,可杀不可辱,可死不可羞,从来是小人敬而远之的。我想这便是兰草的魅力吧。不然我们怎么会时时向往空谷幽兰那样一种美好的境界呢?

狼毒似乎也是花类中的一个例外。据说这种防蛇的花草,有着宽大圆颀的叶子,有着翡翠一般光滑迷人的身子,有着形同兰花却比兰花要大成千上百倍的花朵——那花朵,是拿着放大镜放大了的兰花,比荷花好看多了。这简直是美的代名词嘛!

谁也不会将这美而洁净的花朵与剧毒联系起来,可它是千真万确身怀毒汁的。我曾经砍过它的叶子,不小心触碰到断裂处溢出的汁液,手掌立马涌起一股锥心的痒,继而是麻。

传说世间很多漂亮事物都是有毒的,此话在狼毒身上得到很好的应证。

此花,只应天上有,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4

其实,我心里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快三十年了,我一直守口如瓶,因这个秘密是所有鄂西山地人的秘密。可现在这个秘密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春花,急于要开放,我不得不顺从旨意——我家院子前还有一个更大的花园,那便是整个鄂西山地,那是我们共有的一个花园。打开院门,偌大的景阳盆地和清江峡谷尽收眼底。清江南北逶迤连绵的山脉,近处勾勒点染的山林,山脚随意洒落的村落,玉带一般静静流淌的清江,都是这花园里上好的景色。

到了三四月,鄂西山地里满山红霞,满坡花雾,梦幻般的香气在盆地里和山谷间顺风而上,逆风而下。

人间有几种树几种花几种草是不开花的呢?桃红李白就不用说了,杏花梨花枣花橘花苹果花樱桃花柿子花也都不说了。核桃和板栗的花都是毛茸茸的,活像毛毛虫,从地上捡起来足可以假乱真,吓走胆小女生的魂。满天飞的柳絮和杨絮,当然也是花。只是花里满是惆怅,尽是愁绪。一朵飞絮,在古诗里可以让一座繁华的城池在一夜间消瘦,布满愁云。梧桐花和打碗碗花,其美虽各有千秋,却都可以让一个山湾香得不成气候,喘不过气来。清雅的花儿,把个乡村氤氲在一片绯红蓝紫的水烟里。

即便那些坚硬如铁、令人望而生畏的枞树和松树,也会开出花来。不然,那些松果和松塔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即便那些榆木疙瘩,那些最最保守的老朽,也会不失时机地抽出新芽新枝,挤出一个笑脸来。

只是有些花开得极隐秘,或只有晚上才得以见人,或只有有缘人才看得到,前者如银杏,后者如昙花。

还有些植物,一生一世只开一次花,譬如竹子。那些同一个祖宗同一支血脉的竹子,不管它们被移栽到了哪一个省份哪一个国度,都会惊异地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开出一片或紫或白的竹花来,像一层淡淡的烟雾,也似一片淡淡的云霞。花期之后,竹子便连同根茎一起永远地凋谢了。它们花一生的时间,在大地上活了几百年,似乎就为了那一次花开,就为了那一次绝美的谢幕。

我一直对虚怀若谷的竹子心怀敬意,对它们临在还原前奏响的那一曲生命的绝唱,更是赞叹不已。这些竹子,让我想起了魏晋时期的嵇康,想起了他在从容赴死前弹奏的那曲千古绝唱《广陵散》。

有时,我在田野里漫步,惊奇地发现石头也是开花的。你远远望去,那块在田地里不知盘亘了几千年的容颜沧桑的枯石上,竟高高举着一朵红红的花呢!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株酥心红,生长在石头上的缝隙里,那里有一点点薄土,它便兴高采烈地无惧无畏地开出来了。

那花,开得万分艰难,却又万分美丽。我想,那是上帝对石头几千年来忠贞不渝地坚守内心信念的奖励,派了使者,在它的口袋外佩戴了一朵醒目的胸花,一枚耀眼的胸章。

如果你足够幸运,如果你命中有福,注定了你在某一次偶然抬头的瞬间,便会在瓦片盖就的屋顶上,或在绝壁似的孤峰上,发现一株你从未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在风中向你挥手致意。不管那时你是行走在路上,还是正在田间劳作。

那是鸟儿的杰作,也是上帝对你的嘉奖。

5

我们习惯把孩子称作花朵,只因他们与花朵一样娇嫩,一样完美,一样漂亮。

我曾专门观察过花朵们在野地里的行为。不管他是还不会走路和说话的婴儿,还是蹒跚学步的幼童,或是已经会自立行走的孩子,都无一例外地对那些颜色鲜亮的花朵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他们一脸兴奋,久久地凝视着,把它们当作了唯一的视野,甚至伸出了肉嘟嘟粉嫩嫩的小手,迈开了一双天使般的小脚,小嘴里咿咿呀呀地欢叫着,张牙舞爪地想跑去一个地方——花朵就在那里!

我猜测,这些小家伙是去想抓住那些花,抱住那些花,很有可能还想吃了那些花!

我们没有理由对孩子无意识地选择表示异议,我们对花的喜爱是与生俱来的,是骨子里的,是先天的,是不需要任何培训和灌输的。这不是人性的贪婪,而是我们天生爱美!

每个人都会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句话,但我敢肯定,还没有人知道我们爱美,其实是从爱一朵花开始的,是从爱母亲开始的,是从爱阳光开始的,是从爱天空开始的,是从爱鸟鸣开始的,是从爱露珠开始的,是从爱黎明开始的!

这些美好的事物,都是我们心灵的导师!

上帝多么好,大地多么好,将泥土中分散的香气凝结成珠,将五彩缤纷的颜色分门别类,将梦幻般的形状设计成型,通过那些美丽的枝叶,开出一朵朵美丽的鲜花!

如果没有花开,春天将是虚构的乌托邦,是骗孩子的把戏!

这个世界也将是一片废墟!

向迅,男,土家族,二十世纪八十年中期生于鄂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曾参加全国少数民族重点青年作家笔会,鹳雀楼文化使者,现从事编辑工作。年开始发表作品,现主要从事散文写作。已出版散文集《谁还能衣锦还乡》(中国作协、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寄居者笔记》;散文集《鄂西笔记》入选中国作协年度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重点扶持项目。先后荣获年度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二十一届全国孙犁散文奖、第十九届全国鲁藜诗歌奖、第二十二届全国鲁藜诗歌奖、首届万松浦·《佛山文艺》文学新人奖、石花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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