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庭前玉兰图片：网络1.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在云雾山的山脊时，轻纱似的薄雾迅速褪去，山的轮廓，树的风姿，湖水清亮，一一呈现在我眼前。我本是云雾山上一棵小桃树，有一天我看着一只云雀带着同伴翻飞俯冲，自由自在，心生羡慕，好想搭腔说话，让它们带上我。忽然，一种痒痒的感觉顺着蔓延，昨夜的露重，我以为是露珠滴落，并未在意。哪知低头一看，原来是只黄绿色的毛毛虫瞪着黑乎乎的眼睛爬到我的罗裙上。我大呼小叫，奋力挣扎，捂着眼睛又是跺脚又是跳跃，猛然觉得身子一轻——回过神儿，我发现我已经有腿有脚了！我的手指纤细白嫩，指甲上还有健康的月牙。我粉色的衣裙散发着三月桃花的香气，阳光晒着我的脸，热热的，发烫。五百年栉风沐雨，五百年吸收天地灵气，五百年沧海桑田，我渐渐通了智慧，幻化成人形。真是可喜可贺呀！2.桑姥姥和姐姐月白闻讯而来。桑姥姥是我陶家老仆，对我姊妹二人宽厚忠诚，家中琐事都是由她全权处理。桑姥姥见我吓得不轻，忙揽我入怀，摩挲着我浓密的头发，疼爱地说：如月丫头不要怕，姥姥愿为姑娘们遮风挡雨，绝不让姑娘们受一丁点儿委屈。我亦感激地抱紧了桑姥姥。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云雾山的每一个角落，山影树形镀上了一层金边。月白姐姐穿着白绫长裙，行动时如一朵白云，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用手帕为我拭汗。帕子上的图案似是一只灵巧的鸟，我只顾眯着眼睛笑，没有看清。3.我修炼到第四百年零八十三天的时候，遭遇一劫。山下的樵夫进山打柴，他不管我努力地将每一朵花开的娇艳欲滴，不顾我金色的花蕊吐出的气息有多香，亦不顾我每一片叶子都努力伸展，他只想把我砍了晒干当柴禾。他的斧头磨得明亮锋利，抡起来的时候带着呼呼风声，我吓得浑身哆嗦，赶紧闭眼。天塌地陷般的黑暗和恐惧袭来。千钧一发之时，姐姐唤起我家宝物夜明珠，做起了障眼法。一时间飞沙走石，大雨倾盆，樵夫将斧头砸在旁边石头上，石头崩裂，一个尖锐的石块飞起，我的左臂被轻微擦伤。我们这些树木藤草都是有寿命的，若想活得长久修炼成精就是逆天而行。这期间可能会有凡人想把我们砍掉，可能会抵抗不了雨水虫灾等自然灾害被淘汰掉，我们还会经历天劫——被雷劈死。人活在世上是在渡劫，草木亦然。4.姐姐替我挡过一劫，违背天意，因此遭到劫数的反噬，听力严重受损，久而久之，连话也不能说了。即便如此，姐姐仍是云雾山最美的女子，她微微一笑，便有摄人心魄的魅力。我知道，那是岁月的沉淀，学不来的。我略懂事后给姐姐表达歉意，姐姐总是大度地宽慰我。我的心稍微放宽一点。5.我和姐姐一大早起来，稍作梳洗就拉着手出去玩儿了。桑姥姥嘱咐我们早点回来吃饭，姐姐听不见，我装作听不见，我两风风火火地跑出朱漆大门。我们去看吹着紫色喇叭的牵牛花在学爬篱笆，看韭菜被割去一茬又锲而不舍地在生发下一茬，看呆痴的小虾把自己生成透明色只留两个小黑点做眼睛……那只云雀像只尾巴似的跟着我们，怎么也甩不掉，而或是我们不想甩掉他吧！6.云雀叫沐云，他的母亲是云雾山的一只千年云雀，他的父亲沐君安是一个凡人，骁勇善战。沐云幼年时和母亲觅食，误入捕鸟的网中。七日后，水尽援绝，母亲将胸口啄开，以血饲之，沐云得以续命。沐云同伴来我家报信，桑姥姥和姐姐将沐云救回。沐云虽和我们一起玩闹，却不肯喝我家一口水，也从不在我家吃饭。因为他不想多欠我家一份人情。沐云带着同伴如同带领千军万马，练习冲锋陷阵，练习攻守防御。云雾山上没有人不喜欢他的，当然，也包括我。7.沐云去了沐府认亲归来，便带着丰厚的嫁妆前来求亲，欲带我和姐姐入府。我心花怒放。桑姥姥似有不舍。姐姐蛾眉紧蹙，心事重重。是夜，月朗星稀，苍翠松柏落下团团黑影，山上只有沙沙风声。姐姐呆呆地望着沐云山上的家。他家中没有灯光，姐姐看得有点出神。为谁风露立中宵。忽然想起她帕子绣的那只鸟，是一只云雀啊！夜凉如水，我带了滚边的玉色绸缎披风给姐姐披上。姐姐回过头，借着月光，我看见她濡湿的睫毛，心里一阵抽搐。有些人从未得到过，却像失去了千万次。姐姐为什么不愿嫁给沐云？我在厅堂里问桑姥姥。桑姥姥正在给我缝制嫁衣。大红的嫁衣，上面用金丝绣的凤凰。她怕人。桑姥姥的声音低沉，于我却是滚滚闷雷。我差点被人用斧头砍死，我不怕人？沐云差点被人捕捉，他不怕人？从未被人加害的姐姐，怎么可能最怕人？8.我如愿做了沐云的正妻。沐云还有两房妾室，二房李氏面容姣好，家财万贯；三房乔氏，父亲手握重兵，她说话行事放肆的多。沐云和我青梅竹马，又念及我家待他的情意，我自知在他心中还是有分量的。我以为嫁过来就能和沐云长相厮守，却不知他三妻四妾我还要假装容忍装作有度量。沐云带兵打仗常年不在家中，深闺寂寞，我便有些想家，想姐姐和桑姥姥，想云雾山的清风朗月，想春天的花海。也仅仅是想想而已。第三年，我产下一子，沐府上下待自不同往日。沐云是常胜将军，平定叛乱，开疆拓土，军功赫赫，封王拜相指日可待。日子似蜜里调油。我想要和沐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想要深宅大院，仆从成群；我想要一个我和沐云的孩子，我想要沐云出将入相……这些遥不可及的梦想在我幻化成人之后正在一一实现，有些时候我会忘了我只是一棵成了精的桃树，好像我就是一个人，幸运的人。怪不得那么多树藤精怪苦心孤诣地想做人，原来啊，原来做人是如此令人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的事。9.孩子满月时沐云还在军营，但是沐府等不及了，张灯结彩，大张旗鼓地办起了酒席。那天姐姐和桑姥姥也带着礼物来府上道贺。姐姐穿的很应景，一改往日的清淡，着耦合色的锦袍，雍容华贵。桑姥姥拄着黑色拐杖，枣红色的长裙气度非凡。沐府的亲眷拉着姐姐问长问短——姑娘是少夫人的姐姐？夫家是谁？姑娘还未婚配，可否容我牵线？姑娘才貌双全，比少夫人还美呢！姐姐眼神始终在追随我。我说了我都快忘记我是妖了，她们是来提醒我的吗？我和她们不冷不热打了招呼，安排她们入座，然后频频找理由离席，不和她们打照面。我看出了姐姐的落寞。她知道了也好，富丽堂皇的沐府才是我的家，那个偏僻贫瘠的山沟沟我即使再怀念也不会再回去，有些过往只配在梦里偶尔梦见。我想起李氏给沐云唱的歌:西子湖还是当时模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愁肠人为什么会唱歌呢？因为总有一些感情那么的一言难尽。一言难尽的，还有我和姐姐此刻的重逢。姐姐看我不和她对视；坐在她旁边我和别的人有说有笑；我找理由离席，姐姐想跟来，我急忙让丫鬟梅子拦住她。姐姐悟性极好，修为也在我之上，怎能不知道我的刻意疏离。曲终人散，桑姥姥带着神色黯淡的姐姐回了云雾山。桑姥姥上了年纪，步履踉跄，姐姐一步三回头，看样子十分不舍。我看的鼻子发酸。我怎舍得我手中紧紧抓住的那个“人”字？我怎能回去继续当个妖？这样的念头坚决不能有，人只能往前看，向高处走，不是吗？和她们多说一句话，多对视一秒钟，我都怕我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意念会毫不犹豫地土崩瓦解。10.二月的风乍暖还寒，拂过树梢，枝头便有了淡青色的苞。迎春花张开金色的笑脸，报告着凛冬散尽，春天已经到来。我在鸟叫声和孩子的笑声中慵懒地醒来，枕边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沐云在家书问了千百遍，却还没有见过呢！我起身梳妆打扮，沐云送我的金步摇忽然从我手中跌落，折断。我的心一个劲儿往下沉。沉重到快没有了呼吸，沉重到我直不起腰，沉重到我看见儿子也笑不起来……我扶着梳妆台跌坐在红木凳子上，菱花镜里，我看到自己惨白的一张脸。梅子挑开帘子送来洗脸水，关切地问：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不好，我去叫大夫！我拽住她的手，我手冰凉，梅子更是惊讶。我往银盆里看了一眼，看到的不是我，是蓬头垢面的沐云，他满脸是血。只觉得胸口剧痛，嗓子腥咸，我拿帕子捂着口鼻，一口血喷在帕子上，红的晃眼。深红的血丝如蜘蛛网一般吵我扑来，我赶紧用手去扯，“刺啦”一声，网破了。我定定神，眼前只有我吐脏了的帕子，分不清刚才一幕是真是幻。可是直觉告诉我，沐云出事儿了！11.傍晚时分，天空黑云幕布，风中夹着河水的腥味，仆人们都忙着收东西，似乎是要下雨了。“哒哒哒”，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头，每一步都要把我的心踩碎。我咬着下唇，快要咬出血来。我吩咐下人打开大门，吩咐管家去请太医，吩咐下人把房间的火烧的热一点。沐云出征时我去门口送他，那天雪花飞舞，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雪。他捂着我的手，顶着我的头说，打完这一仗，我必归来，陪你看每一个日出日落。我拉着他宽厚的手笑成春日里桃花般娇艳模样。那时他精神抖擞，志在必得，山川江河，日月星辰，尽在他双目之中。12.沐云躺在马车里回来的，他没有力气骑马。他胸口中箭，一路颠簸而归。路上苏醒时他对副官说，他想死在自己家中。一只普通的箭不足以杀死它他，这支箭被人施了法术，夺走了他的元气，血流的极少。王太医妙手回春，也看不懂这其中的蹊跷。我要了王太医的金疮药，命他回宫复命，请他禀报皇上，沐云战死。王太医怕犯欺君之罪，坚持在外面等候，我只得应允。我盛装打扮，今生今世，这是沐云最后一次看到我了，我想让他记住我的温柔，记住我的美丽，记住我的深情。沐云，你睁开眼看看我们的孩子，他等着你给他取名字呢！我在他耳边低唤。火烧的很旺，沐云身上渐渐有了热气。他缓缓睁开眼，和儿子对望。一样的细长眉眼。沐麒麟，他用力地说，声音却很小。一动情，眼泪就流了出来。沐云和我对他的伤情心知肚明，我们相守的时刻不多了。我命梅子把麒麟带出去，为数不多的时间，我们属于彼此。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想回到什么时候？你征战沙场的时候？你我洞房花烛之时？还是你封候拜将之日？沐云面色平静，似乎陷入沉思。我又问：还是想回到小时候，我们在云雾山当个稀里糊涂的小妖怪的时候？沐云“噗”地一笑。他没有劲儿像以前那样咧嘴笑了，嘴角也扬不起来，只是从口中吹出一口气。笑是那么欢喜而轻松的事儿，沐云做起来却千辛万苦。我眼泪扑簌簌滚落在棉被上，很快晕开，成了深浅不一的水痕。原来他想回云雾山，跟着我和姐姐身后当个小尾巴呀！那时云雾山的树林就是我们的洞天府地，给我们提供给养；桑姥姥是我们的亲人，呵护我们滴水不漏；不需要海誓山盟，就可以一起看到每一个日出日落……俱往矣！13.梅子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们时断时续的告别。梅子头上带着雪花，怪不得感觉天快亮了，原来是下雪呵！她送来一个沉甸甸的盒子，说是麟儿过满月时姐姐交给她的，让沐云回府后交给我。盒子里是我家传宝物夜明珠。负心之人，无颜见旧物，我懊恼地把头扭向一边。想起沐府如日中天之时我对姐姐的爱答不理，我脸上一阵热一阵冷。姐姐是面镜子，照见我的九曲回肠，而她总是光明磊落。姐姐是面照妖镜，和她比，我永世为妖她为人。真情给了沐云的人，竟然没有一分留给姐姐。我自私吧？姐姐曾为我挡过一劫，得靠吸取夜明珠的精华才能固定身形，一旦离开夜明珠，现在的她就是一棵普通的桃树。姐姐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是她落寞的背影，我留给姐姐的，是永不止境的伤害。麟儿满月时，姐姐的欲说还休，是在和我告别吗？那一个月朗星稀夜，姐姐伫立风中，是和沐云该别的吗？一并告别的，还有五百年来昙花一现的爱情。人这一生，就是不断告别的过程吗？我还以为是得到呢！姐姐把世间美好的东西统统留给了我，把生的机会留给了沐云，这是怎样厚重的爱？痛彻肺腑。14.我替沐云拔箭，给他敷药，沐云瞬间现了真身，成了一只瑟缩的云雀，羽毛杂乱而无光泽。我说：沐云，有了夜明珠你会很快恢复元气，只是这颗夜明珠吐尽精华，就要报废了。我们的命都是姐姐给的，你要努力活下来，才不枉费我姐姐的一番心意。沐云眼泪汪汪，耷拉着脑袋眨眨眼回应我。烛光摇曳，恍惚中我眼前多了一个人。是沐云的父亲，他进门飞快夺走了我的夜明珠。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他面露喜色，哈哈大笑说：有了夜明珠，皇上就会封我为“镇国公”了！只为一个封号就不管儿子死活了吗？我迷茫，觉得不可思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纵无情似我，也不会害人来成就自己，何况是亲生父子。他转向门外，紧锣密鼓地吩咐：不许少夫人出门一步，不许少夫人见小少爷！这一次，我信了眼前的一切。我想起桑姥姥的话，她说姐姐不愿意下山是因为她怕人。此刻，我也怕了。我匍匐在地，哭喊：把夜明珠还给我，救救沐云，他是你的儿子呀！镇国公冷冷的，目光如霜，要是多看他一眼都能长冻疮。哼，他功高盖主，我留他何用！不是说虎毒不食子吗？不是说青出于蓝吗？沐云尚在危难之中，他怎么可以当面做出如此丑恶之事？这让血洒疆场的沐云情何以堪？我们虽是邪魔外道却还有驯良时刻，万物灵长的人类为何可以阴暗至此？沐云父亲懒得跟我废话，丢下六神无主的我扬长而去。我气的昏了过去。15.桑姥姥现身，去了沐府把我和沐云带回。不过三五年的功夫，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会宾客，眼见它楼塌了。云雾山照样云雾缭绕，鸟语花香。朝阳的山脊处有一棵弯腰桑树，她伸长了枝丫，守护着两棵身材修长的桃树。山林里有一只鸣声清脆的云雀，每天早上唤醒花鸟草虫迎接朝阳晨风。到了傍晚，云雀回到桑树枝头的巢里，和伙伴们一起跟太阳公公依依惜别，目送它下山。平凡的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每一天都云淡风轻，每一天都可歌可泣。山脚下的麦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有时候人们在办喜事，鲜红的轿子如同一粒朱砂；有时候人们在办丧事儿，白幡飘在青瓦之间。作者简介：庭前玉兰，女，社旗县城郊乡人，毕业于洛阳理工学院，小学语文老师。爱文字，爱生活，爱自由。“难忘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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