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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北京卫视《我是演说家》收官,“网红书记”陈行甲一举夺魁。

在这座舞台上,他致敬了两位女性,一位是他的妈妈,一位则是他大学期间遭遇的一位“女神”。

大学期间,来自山村的陈行甲貌不惊人,内心敏感;而被众星捧月的女神,却是来自大城市、才貌双全的“班花”。

直到若干年后,人到中年、已然走在公益路上的陈行甲,谈到心中的她,仍然目光熠熠,满怀感恩。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冷傲”女子,如此深远地改变了陈行甲,让自卑的山村男孩,成长为今天名满天下的赤诚之子。

他们永久改写了各自人生,并铸就了一段连朋友也惊为天人的传奇历程。

在陈行甲新书《人生笔记》中,他挥洒11节计数万字,回溯这幕挚纯堪比荧幕剧情的感人故事。

品读再三,不忍删节,无处删节。全文收纳,与诸君共享。

01

爱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霞,和我的名字押着韵,我们是大学同班同学。关于我们的爱情是什么时间开始的,如何开始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是一头雾水。其实,关于这个我和霞的观点也不一样。我觉得我们是大三那年开始的,而霞拼死也只承认是大四开始有那么一点意思,大学毕业后才正式开始的。

我们是一九八八年上的湖北大学数学系。我是从农村一步步考出来的学生,村里念小学,乡镇念初中,县城念高中。高考成绩虽然也是全县前十几名,但是并不算很理想,比平时的成绩要差一些。我偏科比较严重,语文、英语、物理、化学都不错,数学更是我的特长。但是我的政治课总是学不好,那些多选少选都算错的多项选择题简直是我的噩梦,我总是觉得好像都对,或者好像都不对;那些判断分析题是我的又一个噩梦,我总是判断正误都会弄反,然后写了一大篇分析,结果一分都拿不到。

高考冲刺阶段班主任老师觉得我是可以冲高分的尖子之一,特别叮嘱政治课老师张玉蓉老师给我开小灶补课,可是我就是很难开那个窍。不出意外,高考我的政治只考了52分,甚至比平时更差,没有及格。但是由于我其他的课都不错,所以还是上了省线,被录取到湖北大学数学系。当时我和家里都很高兴,因为我可以到省城念大学了,按照当年大学生包分配的体制,我已经注定是端铁饭碗的公家人了。

霞进入湖北大学数学系则纯粹是一个意外。霞从小在城市长大,高中是在黄石二中念的,是全省知名的省级重点中学。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不错,踌躇满志要考全国重点大学,所以高三时曾经有过的四川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知名高校的保送机会她都一一略过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离高考只有三个月时,霞的母亲被恶狗咬伤住院,这个不大的家庭变故让年少的霞慌了神,仓促间接受了仅剩的最后一个保送机会上了湖北大学。湖北大学是省属重点大学,不是全国重点大学,论实力,霞考上全国重点大学本来是轻松松的事情,上湖北大学对她来说还真的算是“屈就”。命运就这么让我们相遇了。

开学第一次班会,每个同学上讲台介绍自己。霞的自我介绍比较特别,除了介绍自己的过往学习经历和家乡风物,她最后特别说到“我比较喜欢舞蹈,擅长书法,英语比较好……”,我想当时除了我,不止一个同学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不谦虚呢?可是没过多久,同学们都领略到了人家不谦虚是有资本的。

班级中秋暨国庆晚会上她和另一个女生表演了舞蹈《故乡情》,她处于明显的领舞状态,舞姿婀娜,绿裙转起来如荷叶亭亭地随风摇曳;班级活动时她拿着小扫帚一般的大毛笔龙飞凤舞,一年级就成了学校书法学会的理事,原来人家是六岁开始临帖的童子功,初高中阶段就曾书法比赛拿奖无数;等到上英语课,老师要求每个学生都要开口,我这种在山区县城高中从来没上过听力课和口语课的学生根本不敢开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老师和同学们看我的那个眼神分明是“你确信你这讲的是英语吗?”,而她一开口那个婉转流畅抑扬顿挫让老师当场夸赞“prettygood”,一学期后她更是在全班率先高分过四级,第二学期全班率先过六级,用事实证明她的英语果然是“比较好”;更过分的是,人家第一学期就拿一等奖学金,在班上当着团支部副书记,还在系学生会当上了宣传部长……整个一误入鸡群之鹤的感觉。

我们上大学时男生寝室有时候会在熄灯后开卧谈会,给班级的女生打分是男生们的常规操作。霞的皮肤很好,身材匀称,有同学说她长得有点像当时比较火的电影演员吕丽萍,而且出风头的地方似乎总有她,男生这里她的分数自然是很高的,但是大家都觉得她是一只“骄傲的孔雀”,因为靠不近,所以不那么逗人喜欢,甚至都不那么敢开她的玩笑。我这种山区来的穷学生更是觉得她跟我隔了一个阶级。

我跟霞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在开学两个月之后的秋游,那时我们班上团支部组织集体游东湖,同学们很自由地分成五六个人一组,每组必须有男生,好在东湖划船时保护女生。我就报名加入了霞所在的那一组。出发前我负责在校门口用学生证抵押租借了一台相机,全程负责给大家拍照。自然我给她拍的照片是最多的,这一点在小组照片洗出来之后被同组的男生耻笑了好久,在一沓照片铁的事实面前,我也无从辩驳,只能讪讪地接受耻笑了。

那次秋游有一个小插曲,当我们在东湖边上游到武汉大学校园的时候,霞把她在武大读书的高中同学叫过来给我们导游,同学很热情,陪着我们转了大约两个小时。中午我们一起在小摊上吃午饭的时候,我点完热干面回到座位上没看见那个同学了,就问霞你的同学在哪儿呢?霞说同学走了,我就说同学辛苦陪着我们转了半天你怎么没把人家留下来我们一起吃饭呀,霞回答说同学要赶下午的活动,哪有空陪你吃饭。

我和爱人在海边

大约霞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我却听出了一点没好气的感觉。特别是在小组同学面前这一问一答,让我尴尬得脸红,我马上意识到我说多了。同组的男同学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笑,那意思是“叫你套近乎!叫你讨好!吃屁了吧?”,过了好久那个男同学还在取笑我,说我想拍漂亮女生马屁结果拍到马蹄子上了。多年后我和霞谈起这个细节,霞大笑着说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02

霞那时候在班上的女神范儿,让男生们有些敬而远之的感觉。从开学不久后那次秋游当众“吃屁”之后我更是不敢靠近,下了课都不敢瞎搭讪。后来霞也说大学一二年级对我没什么印象,只知道班上有我这样一个老实本分的同学,山区农村来的,话不多,很瘦,但是还算挺拔。能够印证她这个印象的是二年级下学期时曾经有一次霞在班级黑板上写了一个通知,请另外两个男同学和我三个人周日到系活动室排练舞蹈,准备参加系里的文艺汇演。我们三个男生高矮差不多,都是1.76米,估计这是霞挑中我们的理由。

结果其中有一个男生找到我们另外两个统一思想,“她想让我们三个人围着她众星捧月吧,想得美,我们都不去!”。虽然我有点想去,但是不敢违逆众意也就没去。事实证明是这个男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个舞蹈是霞编排的小虎队《青苹果乐园》,是三个女生和三个男生的集体舞蹈,还真不是众星捧月。后来看到霞和低年级两个女孩一起在文艺汇演上穿着牛仔裤夹克衫光芒四射地表演《青苹果乐园》,后面嘎嘣脆地几个定格,一个定格就是一次满场自发掌声,我那个悔呀,恨不得肠子都青了。后来我很长时间都不想跟那个男生说话。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是大三上学期的一个周末的上午,那天我的选修课是上午十点开始,在第五教学楼。我吃过早饭八点多就抱着书到五教门前的草坪上看书晒太阳。不久就看见霞背着书包从草坪前走过,她上身穿着黑色的T恤,配着墨绿色的大摆裙,头发用一个发箍束成自然的马尾,离我最近时就十米左右。她的两只手放在摆裙两旁的兜里,自然又优雅。

霞并没有看见我,就这么淡然地从我眼前飘过。我坐在草坪那里,看得清太阳从她的发梢掠过,我一下子想起了莱昂内尔.里奇唱的《Hello》里面的那句歌词“Ilongtoseethesunlightinyourhair”。那个瞬间浓缩了我的大学时代所有最美好的记忆。多年后我曾经跟霞说起那个画面,说如果有一天我患了失忆症,这个画面一定可以把我唤回来。霞说这很矫情,她记得自己曾有过这么一套衣服,但是全然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我口中洒满阳光的上午,更加不知道曾经走过草坪时被人这样地凝视过。

这个对话场景也能大致说明我和霞极其不同的性格特点。我比较感性,对细节的感受相对比较细腻;霞则比较理性,大势看得又稳又准,对于细节相对神经大条。经常我自觉得很动情的讲述会被她轻描淡写一两句给打发掉,但是我也不会觉得扫兴。这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成了我们共同生活的相处模式,彼此乐此不疲。

大三下学期的一次数理统计课上,我和霞坐到了一排。平常女生喜欢坐前排,男生喜欢坐后排,但是那天霞来晚了一点,踩着上课点进的教室,就近坐在了我的旁边。课间的时候,霞给了我一张纸,上面是她抄写的一首诗《有一种缘分》。

有一种缘分使人渴望

有一种理解不可企及

有一种思念天长地久

有一种感觉无法说出

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

所有的默契无须传递

有一种怀想只是静静地到来

默默走过你我的四季

有一种人生最需沟通

有一种爱情迟到最真

有一种岁月你要苦苦奋斗

有一种日子你要不停地走

伤感是你含泪的眼眸

沉重是你燃烧的烟头

假如有一天我能读懂你

面对落日不再回首

共承风雨不是陌路

请告诉我

那只漂泊的小船

怎样抵达你的港湾

那只流浪的白鸽

怎样叩醒你的夜晚

爱人手书——有一种缘分

这首诗多年后我还能熟背如流。那一天晚上回到宿舍,我躲在蚊帐里反复看霞娟秀又有力的字迹,一遍一遍地看,兴奋得几乎彻夜难眠。第二天一大早跑到图书馆给霞写信,当然也不敢造次,没敢写任何示爱的话,只是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赞美她的字和解读这首诗,也通过对诗的理解顺便展示了一把我的审美能力。

多年后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的时候,我在巴东工作,霞带着儿子在宜昌工作生活,相隔两地,我瞒着霞精心设计了一个结婚纪念册,共二十页,翻开第一页是今年,然后逐年往前翻,最后一页,我把霞送给我的这首手抄的诗拍照印在那里。我精心设计在我们结婚纪念日那天让纪念册通过快递寄到霞的手上,霞看到后大为感动,给我打电话说你的礼物我收到了啊。她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隔着电话我都能听出来。我给霞说你看到我的设计了吧,我为什么要把那首手抄的诗放在最后一页啊?因为这叫铁证如山,当年可是你先给我递的条子哟。霞大笑着说什么呀,我当时就是随手练笔抄了一首觉得不错的诗,看你平时写诗,所以跟你随手分享而已,是你自己想多了。我也大笑着说好吧,是我想多了。

事实上第二天下课后我给霞递了我的信之后,霞并没有什么反应,后来也没有跟我谈诗,也没有跟我谈字。她到底有没有读到我的那些克制的文字背后的火热,还是只是把这当做一个普通的男生对女生的奉迎,我就不得而知了。像她这种女生可能也不缺男生的讨好和奉迎,或许当时的我是真的想的有点多。但是从那天以后直到大学毕业,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那张纸,把它夹在枕边书《约翰克里斯多夫》里当书签用着。

03

大四上学期的一天,同寝室上下铺的肖立下课后推门进寝室,带着很神秘的表情跟我说你知道吗我们班有同学考了托福了,我说啥是托福?托谁的福啊?肖立先是给我科普了一下啥是托福,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着告诉我是霞考了托福,而且成绩还不错,够得上申请美国一流名校的分数。肖立是武汉市长大的,见多识广,是我整个大学阶段最好的朋友,而且我们在后来三十多年里友谊与日俱增。

当时肖立的笑容里有明显怂恿的成分,他最早看出了我的一点小心思,意思是你还不抓紧跟人家表白,怕是以后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了。那时的我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本来就是望其项背的人,这下好了,马上项背都要望不到了,内心里除了景仰,还是景仰,断断不可能去自讨没趣找人家示爱的。肖立的打趣,我只能装作没听懂。

然而意外的惊喜马上降临了。不久后的一天,霞在下课后抱着一堆书跑了几步追上我,跟我说陈行甲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我说当然啊,是什么忙呢?霞说我在忙着申请美国学校的研究生,你可否帮我抄写一些资料?我几乎是带着感激的表情说没问题啊,于是霞把图书馆借来的几本书给我,把需要抄写的内容告诉我。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好活儿。一九九一年校园里还没有复印机,霞需要的一些参考资料要大篇大篇地抄写下来,还真的有点下苦力的意思,半天下来手都有点酸。那之后连着几天霞都在校图书馆帮我占了位子,我坐在她的旁边帮她抄写她选定的资料。然而甜蜜的苦力时光太短了,三天的时间我就高质量地完成了所有霞交给我的活儿,霞为了表示对我的感谢,请我在学校沙湖边上的露天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看的是法国电影《碧海情》。

去露天电影院需要自带凳子,我就跟霞说两把凳子我一个人从男生寝室带,霞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两毛钱一张的电影票,到了沙湖边电影院我要抢着去买,霞坚持说要请我,我也就让她去买,我背着两把椅子站在那里看着她排队,队有点长,霞在排队时不时回头看一下我,冲我笑一下意思是别急。

后来霞拿到offer的时候还专门跟我分享了好消息。霞拿到了俩个学校的offer,伊利诺伊州立大学和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都是不错的大学,尤其是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是全美前二十的名校,被誉为公立常春藤,当然这些都是多年后我才知道的,当时我对美国的学校没什么概念,只是看到一串串的英文和霞喜悦的样子,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然而霞办理签证的过程非常不顺利。霞没有申请到奖学金,需要找到海外担保人,这个过程花费了不少时间,再加上那时还处于六四动乱后中美两国的交恶期,签证通过率本来就不高。总之霞最后没有顺利走成。

霞的父母后来很多年对这件事难以释怀,觉得女儿如此优秀又如此努力,但是没能出国深造太遗憾。霞自己倒是好像没什么,至少作为同学我们并没看出她有什么失落。因为曾经给霞做过苦力,我们渐渐地话多起来。一次周末霞甚至约我陪她去省歌舞团借服装,因为她要代表数学系参加全校十大舞星的评选,她自己编排了樱花舞,要到省歌去借和服。对于这种邀约我自然是乐得鞍前马后去扛包的。这个舞蹈是双人舞,霞的舞伴是低一年级的数学系学妹,名字的后一个字也是霞。

随后的两个星期,我意外地被霞邀约担任了陪看的角色,就是她们这“绝代双霞”每次排练好之后会演一遍给我一个人看,我一个人坐在系活动室,看着双霞在我面前翩翩起舞,然后鼓掌。霞请我提意见,我也不知道她凭什么要请我提意见,我虽然时常写几句酸腐诗句,貌似有点审美水平,可是我对舞蹈确实是一窍不通啊。但是每次我都会赞赏有加之后试着说一点自己的看法,比如我说霞的眼神就特别好,但是学妹小霞的眼神就完全看不出来舞韵,这个要统一。霞对我的这个意见大为赞赏,说我真是一个好观众,提的意见特别重要。

霞的十大舞星比赛是在学校一食堂的大舞台举行的,我早早搬着凳子坐到了前排。当樱花曲响起,数学系双霞惊艳亮相,第一个扇子打开半遮着脸的定格,台下就响起热烈的掌声。我坐在台下一时有些恍惚,觉得这个舞还是在演给我一个人看。

后来我们就开始实习了。霞在离市中心比较远的省重点中学武钢三中,那里是全国奥数金牌训练营所在地,自然是要选最优秀的学生去实习的。我因为是数学系排球队的主力,为了打学校排球联赛方便而安排在学校附近的三角路中学。好在肖立也被分配到武钢三中去实习了,我有一个最好的理由每个周末去看霞,就是和大家说要去找肖立玩。肖立也非常大方地配合,彼此心照不宣。一到晚上我们就会约上好几个同学一起去附近的录像室看奥斯卡经典电影展播,肖立会自然地拉其他同学坐在一块儿,让我和霞自然地另外坐在一起。

记得一次我们看《沉默的羔羊》,全英文对白而且没有字幕,当霞看到医生推着电梯里脸上血肉模糊的担架上的伤者出来抢救的时候,医生摸了一下伤者的脉搏,说了一个数字,霞露出惊悚的表情说完了完了,我说怎么了,霞说坏人要跑出来了。后来的情节就是那个脸上血肉模糊的伤者其实就是坏人,霞的英文好,根据前面的一个坏人脉搏比常人慢的细节就预感到了后面的情节。而我英文糊里糊涂,完全没看出来,只能勉强看出大剧情。看到霞入神的观影表情,我内心里那种羡慕崇敬之情如滔滔江水泛滥。那时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四十元,霞的家境好,我们一起出去玩无论是电影票还是是几毛钱的热干面汤粉之类的小吃霞都会跟我抢着付钱。但是她也不算固执,有时为了照顾我的面子也会故意让我买单。

记忆中整个大四的下学期天空都特别地蓝。那时比较难的课程大多已结束,论文写完就比较轻松了。有时候傍晚时分霞会推着自行车到我寝室下面喊我的名字,我马上到二楼寝室窗口探出头跟霞打个招呼,然后洗一把脸飞奔下楼。霞的自行车虽然是买的二手的,但是比较新。我买不起自行车,霞也不要我借其他同学的车,一般就是我骑着她的车,她坐在后座上,我们从学校后门出去,穿过油料作物研究所的大片油菜花田,到沙湖边去散步。那时的沙湖烟波浩渺,和三十年后被填掉大半建高楼剩下的那个仍然叫沙湖的水塘完完全全不是一个地方。

那时我们已经无话不谈,通常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我们还并排坐在沙湖边谈天谈地。霞喜欢听我唱歌,尤其喜欢听我唱罗大佑的《闪亮的日子》,黄品源的《你怎么舍得让我难过》,赵传的《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无鸣的《林中小路》,听了很多很多遍都不腻。这些歌后来简直成了我们俩共同人生的写照,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就像青春岁月里两只孤单的飞鸟,在这片水域遇见,彼此触碰到了对方的羽毛,看到了对方眼神中清澈的光。茫茫的天空,哪里是我们的去处,我们都不知道,可是这并不影响我们此刻简单又欢欣的流连缱绻。

很快我们就开始毕业分配了。霞的成绩极好,广东省教委来湖北大学引进一些优秀学生到广东各地市教书,霞报名了,被理所当然地录取。我估计霞决定去广东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广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霞去到那里还可以适时延续自己的出国梦。我决定回到家乡,除了对家乡的留念,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没有那么自信,我不敢迈出自己的舒适区,在我内心深处,自己的能力只能胜任回到山区老老实实地做点小事。

分配的方案定下来,我和霞彼此已经知道对方要去哪儿,可是我和霞一如既往地约傍晚一起出去散步聊天。一次霞提议我们去武汉长江大桥看夜景,霞穿着红色的衬衫,黑色的大摆裙,我们俩第一次在长江大桥的桥墩处拍了一张合影,一块钱的照相费还是霞出的。我们沿着长江大桥走过去又走回来,江风吹着霞的长发飞扬,霞的笑声也随着江风在飞。

晚上九点多我们启程回学校,坐76路车从汉阳门站到离学校米左右的车辆厂站下车。那天人有点多,我先下车,霞刚一只脚跨下车时公共汽车司机似乎已经准备开始启动车子了,我赶紧一把拉住霞的手让她靠着我下车站稳。霞平常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有时会扶一下我的腰,除那以外这是霞第一次和我正式的身体接触。我拉着霞的手,走在从公汽站到校门口的路灯下,我们都没有说话,通过手温感受着对方的呼吸。

现在已经回忆不起那时我和霞的手是怎么分开的。或者是我有些紧张地松开了手,或者是霞跟不上我的步子自然地脱开了手,总之我们走了没几个路灯就又自然地分开手并排走着了。进了学校大门,沿着林荫道走回寝室,路过男生寝室我没有回去,把霞送到六号楼女生寝室楼下,霞也不急着上楼,于是我们又围着操场走了几圈。那天我跟霞从头到尾讲了我最近看过的两本小说,査建英的《丛林下的冰河》,张曼菱的《唱着来唱着去》,霞听得出神。她很少说话,就那么慢慢地静静地跟着我的步子听我的讲述,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完完全全地听着我的每一句话。

多年后我们二十周年结婚纪念日的那本册子的封底,印着那天晚上我读给霞的《唱着来唱着去》里面的一首诗“你就像一首歌,从这边看从那边看都像是一首歌;你就像太阳刚落时,天空中那红彤彤的金星;你的面容在我心的花园里,我的花园日落后也不会黑暗,因为你永远是明亮的。”

04

每年七月初校园里的毕业派遣现场总是伤感的,到处都是告别的挥手,到处都是眼泪在飞。被分配到同一个地市的同学会坐上一辆班车分赴各地,每辆车上有一个带队老师把同学们送到地级市的毕业生分配办公室,车身上写着祝福的标语,四年的同学就这样一朝分别各奔东西。霞没有到男生寝室一号楼前面的集中派遣现场送我,她在头一天我们散步时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家里哥哥单位的通信地址。她要先回家休息一个多月时间,八月份再去广东中山市报到上班。班车离开校园驶往家乡的方向,我最好的青春也留在了校园。我没有一丝伤感,我在这里遇见了少年时读过的童话中公主一样裙裾飞扬的霞,愿意永不厌倦地听我说话听我唱歌听我念诗的霞,让我忘记了自己身上来自山村的土气和寒酸的美丽灿烂的霞,我好知足。

回到家乡,各种毕业分配报到的忙碌,从理想走进现实,似乎从不真实的云端一下子回到了土地上。有那么几天,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霞。夜深人静之时,一遍一遍地看霞留给我的那张写着霞的哥哥转霞收的通信地址,我该给霞写信吗?写了又如何呢?眼下的暌隔天涯衬托着曾经的近在咫尺,和霞在一起的一幕一幕真实得像假的一样。理智告诉我最好别写信了,就让美好的回忆留在回忆里吧,可是内心里时常会跳出那张纸条。这样熬到七月底,我提笔给霞写了第一封信,告诉她我的近况,也问候和祝福她去广东一切顺利。

两个星期后收到了霞的回信。这个间隔时间成了我们之后将近一年时间里的通信周期,我的信寄到她手上要一个星期,她收到信的当天给我写信,然后回寄给我需要一个星期到我的手上。

霞的信是抱怨的,抱怨我为什么隔了这么长时间才给她写信。霞的信是热烈的,她告诉我收到我的信高兴得流泪了,她说毕业分开后才知道我有那么好,说她回家只过了几天就在天天问哥哥有没有寄给他转霞收的信,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直到今天。本来很伤心,可是收到信又好高兴,又一点都不伤心了。我把霞的信贴在胸口一遍遍地读,然后铺开信纸给霞写信,抬头我直接就是写的亲爱的霞,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用亲爱的这个称呼,第一次说我爱你。夜晚的灯光下,我在心中对着霞狂喊着这三个字。我不管了,不管你在哪里,不管我在哪里,反正我要说我爱你,我要让你知道我爱你,我要让全世界知道我爱你。

霞热烈地回应了我,霞在信中流着泪答应了我的求爱,霞在信中拥抱了我。我们的第一次拥抱,是隔空在信中完成的。我和霞的爱情就这么正式开始了。

初恋是甜蜜的。从把信封好贴上邮票送到镇上的邮筒就开始数日子,偶尔到了第十四天霞的信还没到,整个人就会失魂落魄,但是一般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信就到了,整个人都会满血复活。那年月尚不知手机为何物,电话也只是工作单位矿山公司有一部,个人胆敢用单位电话打私人电话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只能痴痴地等着两周一轮的通信来缓解相思之苦。好在随着这个规律的形成,收到信的喜悦足够抵御两周相思的痛苦。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两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刚走进社会,也会互相交流身边的人和事,我渐渐地感觉到我和霞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了。她的身边是火热的工厂,是成群的富人,而我的身边是寂寞的群山,是封闭的小镇。我天生敏感,霞也知道我的这个毛病,跟我说话还是很注意方式。后来我们交流过那段时间我们的状态,霞有时候对广东火热场面的描述,其实是想召唤我去广东和她在一起,但是又照顾到我的自尊心,希望这个决定由我自己做出,而不是她直接说出来。而我从霞的描述中对比我自己的处境越发感受到自卑,觉得霞离我越来越远了。如果霞偶尔忙起来没有及时回复我的信,我就会觉得天都灰暗下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勉强挺过几天的胡思乱想后就会忍不住再写信。多年后我曾经背着霞数过我们之间那些年的通信,我给霞写过47封信,霞给我写过43封信,这少的四封信大约就有一两封是少在这一阶段。

我渐渐地感觉到霞有点累了,虽然多年后跟霞交流时她说当初我完全是在瞎敏感。那时我青春年少,矫情起来觉得看到的诗都像是为我写的,听到的歌都像是唱给我的,淋到的雨都像是专门为我下的。我决定不等霞开口,我要先结束这一段虚幻的不可能有结果的爱情了。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在灯下流着泪洋洋洒洒给霞写“最后”一封长信,告诉霞我的自知之明,告诉霞我不能陪着她走后面的路了,霞的天空很大,而我只是一只笨鸟,我跟不动了,更保护不了霞,实在是不配继续做霞的恋人了。

霞的回信迟了好几天,信很长,但是冷静克制。霞说理解我,她不怪我。那封信我只读过一遍,后来从来没有再打开过。那个时候我开始相信命运,我和霞太不同了,我们不是一个平行世界的人,就像两列面对面驶过的列车,曾经在同一个站台擦肩,相聚却是为了分离,最终逃不过各奔东西的命运。

05

那之后的一年多,我没有再跟霞联系,霞也没有再跟我联系,我们彼此默契地消失在人海。我开始接受命运,我从下湾村走到了县城,已经完成了人生的逆转。关于霞的记忆因为太美好而显得不真实,我要彻底地放下她,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生活了。我甚至接受家里的安排跟附近的一个女孩相了亲,但是见面后相处了两个月时间无疾而终。

再次得知霞的消息是在一年多后的九四年夏天。那时我已调到县政府经协办工作,一个同学来兴山出差路过看我时说他前不久去过南方,见到过霞,他说霞的状态不好,看起来像是刚生过病的样子。听到这话我的心莫名地揪着痛,一年多了,霞怎么样了?她从小娇生惯养地长大,独自一人在南方遇到过什么困难吗?想到这里难受得不行,于是当晚又提起笔给霞写信,问候霞的身体状况,留下了家里刚装的电话号码。

这封信发出去之后像是石沉了大海,一个星期过去,两个星期过去,三个星期过去,一个月过去,悄无声息。后来才知道霞那时已经换了工作单位,而我写的是原单位的收信地址。我这封信就像风中的树叶飘啊飘,后来不知道是哪个神仙姐姐照应,居然在一个多月后又转到了霞的手上。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加班,父亲找过来告诉我,刚才有一个说普通话的女同学给我打电话来了,说是你大学同学,现在广东工作,得知你不在家里,说明天晚上的这个时间还会再打来。是母亲叮嘱父亲要马上找到我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母亲那时一直在张罗着到处请人给我介绍对象,而我除了见过那一个无疾而终的女孩以外一概拒绝再见面,母亲也看出了儿子应该是心有所属了,她凭借母亲的直觉听出了这个女孩的声音应该就是儿子要等的。我当时在办公室兴奋得要跳起来,忙不迭地问父亲是个什么状况,父亲说的不是很清楚,我立马和父亲一起回到家里,我和父亲母亲一起把刚才那个电话的每句话每个细节详细地复盘。是霞,是霞,是我的霞又回来了!

我和霞就这么重新开始了。像是没有熄灭的灰烬中突然加进来干柴,遇到微风一吹便熊熊燃烧起来,火势比之前更盛。这一次我们吸取教训,不空谈,从一开始就讨论我们共同的未来。我们迅速形成共识,我考研究生出来,将来跟霞在城市里汇合。

我本来在大学里学习成绩也还不错,虽然跟霞不是一个量级,但是也是同学中不多的拿过奖学金的学生之一。数学我有把握拿高分,英语我毕业后一直没落下,应该也还可以,至于经济管理类的专业课,完全是可以突击的。我们共同遴选,决定报考北京一所比较好的大学的商学院研究生。

研究生备考的过程说得上一帆风顺,各门课程很容易就捡起来了。这时我们又恢复了高频次的鸿雁传书,霞的信摆在书桌旁,见字如面,让我复习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那个年月报考研究生需要单位开具介绍信,办公室管公章的张阿姨是武汉市下乡知青到兴山来的,对我要报考研究生去城市里跟女友汇合大为鼓励,没请示领导就给我的介绍信盖了章。我顺利地参加了九五年一月的研究生考试。到设在宜昌师专考场时,我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感觉。

两天半的考试结束当晚,我坐上了宜昌长途汽车站往广东的卧铺汽车,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去看霞,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按照当时长途汽车排班,这趟车到广州是二十八个小时,但是在湖北和湖南境内到处都在修路,一堵就是几个小时,后来实际上走了四十个小时才到。车上司机一直放着电视连续剧《外来妹》里的歌,“把那沧桑珍藏在行囊,独自在路上忘掉忧伤;无论你会怎么想,我会等你在老地方”,“一样的天,一样的脸,一样的我就在你的面前;一样的路,一样的鞋,我不能没有你的世界”,毛宁和杨钰莹的声音在颠簸的汽车里飘荡,越发显得路途漫长。

卧铺汽车到广州流花车站是凌晨一点多。我按照霞提前告诉我的转车路径,找到开往珠海方向的汽车。有一个专门负责拉客的人热情地招徕我上车,说是上车了一会儿就走,可是他这个一会儿完全没谱,他和司机在广州市内兜兜转转,一会儿又转回流花车站,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把满车的座位全部坐满,再加上走廊上都站了几个人之后才真正地上路往珠海方向出发。在我上车不久后,一个提着很重的箱子的女孩上车,她说着很标准的普通话,因为什么事和拉客的人还拌了几句嘴,很快也就平息了。上车后她坐在我的旁边座位上,看得出她非常疲惫,一会儿就伏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似乎睡着了。

车在市内兜着,窗外的霓虹灯闪着不真实的五颜六色。一会儿,我就发现那个女孩子的肩膀在动,她在哭泣。她为什么哭泣呢?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她受了什么委屈吗?不知怎的,这个女孩让我想起了霞,想起霞这几年独自在南方打拼的生活,她有没有像这个女孩子一样受过委屈?她在哭泣的时候有人安慰吗?想到这些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车到中山停靠点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多。我按照霞提前给我画好的详细地图很清楚地从下车点走到了霞的楼下,此时刚五点半过一点点,我提着包在霞的楼下转了一圈,然后在一棵树下坐下来,等天亮。七点钟的时候,我走到二楼霞的门口轻轻地敲门,只敲了两声,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跑过来,霞正在刷牙,还拿着牙刷就跑来开门了。

“行甲你来了!”霞笑盈盈地帮我接过提包拉我进门,她脸上的喜悦像是南国的迎春花开着。这是我们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见面,几年里我千百回地想象过我们见面时的情景,真实的见面和想象中的任何一回都不一样。霞跑来跑去地张罗我坐下,张罗我洗脸,张罗我刷牙,问我在路上吃了什么东西,又赶紧去厨房点火给我做早饭。我坐在那里看着霞忙着,霞一边忙一边探头来看我几眼,我就一直看着霞,等着她看我的时候望着她笑。

那天的早餐是米粥和咸菜,四季豆炒肉,还有一个炒鸡蛋。很明显霞早做了准备,一会儿就做好了。原来以为一见面会马上有说不完的话,可是吃饭的时候居然一时找不到从那句话开始说,只好彼此望着对方笑。霞不停地给我夹菜,我就安心地端着碗等着她给我夹菜。

吃完早饭霞带着我去附近的理发店洗头发,从下楼开始,霞就自然地拉着我的手。我连续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车,头上身上也是脏的可以,洗头的师傅给我用了两包洗发露仍然不怎么洗得起泡沫,只好冲了水再给我用第三包洗发露才算洗干净了头发。然后霞带我回家热水让我洗澡换衣服,她给我洗衣服的时候就催我赶紧补一会儿觉,可是我完全睡不着,就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忙。

白天霞带我逛街,指给我看她兼职做过翻译的曾有上万工人的鞋厂,下午我们又去逛市场,霞在前面买,我在后面提。逛完市场回家,我从后面抱住了霞,霞回过身抱住我,我们热烈地拥抱,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拥抱,百感交集,我们俩都留下了激动的泪水。

06

那一次我在中山待了五天。我们有两天基本闭门不出,就是关在家里做饭和说话,从早上说到中午,从白天说到黑夜。霞那时和一个女同事住着两室一厅的套房,女同事已放寒假回老家,霞就住她的房间,我住霞的房间。晚上我们会拥抱说晚安,然后我把霞送到同事的房间门口看着她微笑着关上房门,我再回霞的房间睡觉。

五天后我和霞一起坐广州到武汉的火车准备各自回湖北的老家过年。我们没有买到卧铺票,霞说她这几年也是很少抢到卧铺票,每次春节往返湖北黄石老家也都是只能买坐票。那时从广州到武汉火车要十几个小时,记得那次是在广州下午七点钟上车,第二天十点多到武汉。火车上我一整夜没睡,让霞靠着我,或枕着我的肩或枕着我的腿睡觉。眼前的霞疲惫得像一只玩累了的猫咪,乖乖地一会儿伏在我的肩旁一会儿躺在我的怀里,我握着霞的手,小心地护着霞安睡。火车哐当哐当地走着,窗外不时掠过一点灯光,我半抱着霞不停地流泪,心里想着霞这几年受过多少苦,而我终于可以为我的爱人做这么一点点的事情让她在旅途中安心地睡这么一小会儿了。

到了武汉我和霞就分东西两个方向各回各家,她回黄石,我回兴山。那年的春节我们又是电话又是信,不停地讨论着我们的下一步未来。事实上那次考研的感觉很好,虽然竞争也比较激烈,但是我相信自己的实力,再加上确实复习得很好,考试发挥自我感觉也很顺。霞也感觉到了我的状态,很是高兴,所以我们基本上已经在乐观地规划下一步的学习和工作安排了。

然而,命运跟我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三月份考研成绩发榜,我的总分是,比面试分数线分高出22分,在所有报考这个学院的全国考生中总分第六,而这个学院的招生名额是十个。但是,当年考研和高考最大的区别是,高考只有总分这一个录取分数线,而研究生考试除了总分以外,还有单科分数线。九五年考研的单科分数线是45分,而我的政治是44分。

多年后,当我从政被中共中央表彰为全国优秀县委书记之后,我曾在一次跟巴东一中的孩子们座谈学习体会时,回忆自己高考和考研两次被政治这门课拖后腿的囧事,自嘲地说事实证明我的政治是及格的,是当年的政治老师出题出得太偏了,搞得我怕了政治课这么多年。事后的玩笑好像很轻松,当时可是天都黑下来的感觉。就这政治课差的1分,死死地把我挡在录取之外。

当年事实上有一个补救的机会,就是可以缴元的培养费读自费研究生。当时我的月工资是元,元对我是一个天文数字。我的父亲逢人便说他最自豪的事就是儿女读书争气,没额外花过他一分钱。面对辛劳俭朴的父母,我无论如何打不开这个口找他们要元供我去读自费研究生。那时霞的工资几乎是我的十倍,在广东的几年,她多少有了一点积蓄,霞提出来由她来出这元钱。我几乎是第一时间拒绝了霞的这个提议,一是内心里那隐隐的大丈夫气作祟,想着花女朋友的巨款去读书怎么有脸;再说也确实觉得气恼,就差1分,哪怕差多一点我也好想一点,这1分要拿霞辛辛苦苦攒的元去买,内心那个堵啊,自责得恨不得去自残。

从三月到四月,我整个人几乎处在梦游状态,看着很清楚的前方,突然路又被堵死了,而且是这样一种吊打加调戏的堵法,让人沮丧得心如死灰。霞很着急,又是信又是电话,我拒绝了她给我出钱以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九五年四月的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阴天,早上上班后我就收到一封信,是霞写来的,打开一看,有六页纸。霞在信中通篇没有说分手两个字,但是那种对我们的未来不知所措的痛苦彷徨分分明明地表达出了分手的意思。我把信叠起来放进信封,我的身体是麻木的,我的头脑也是麻木的,像一个挨了重锤打击被打蒙了的倒霉鬼又挨了一重锤,已经感觉不出痛了。

大约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办公室的电话响起了,我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了接电话的力气。平时办公室有四个人,那一刻很奇怪,三个同事都出去办事去了,只有我一个人。我撑着桌子走到电话机旁边拿起电话,是霞。霞说是行甲吧,我说是我,霞沉默了一会儿说行甲你最近几天可能会收到我的一封信,收到后千万不要打开,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已经收到了,是今天早上收到的,我已经看过了,电话那头又是沉默,大约过了三秒钟,或者五秒钟,总之是很短的沉默,霞说行甲你等我,我过你那里来,我说哦,霞说我辞掉这边的工作,我到你那里来,我沉默了一两秒钟说好的,那边霞就挂了电话。

后来霞告诉我,那天她是在街头用磁卡电话给我打的电话,因为她怕在办公室打电话被人听见。放下电话她骑着自行车狂奔回单位,一路上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做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07

九五年的夏天,霞决定放暑假后亲自来兴山看看。我知道霞从小在城市长大,没到过山区甚至没去过农村,所以提前做了很多铺垫,告诉她这里的山有多高路有多远,好让她提前有充足的心理准备。霞笑着说你不要吓我,我是吓不倒的。六月底的一天,霞从广州白云机场坐飞机到离宜昌一个多小时的农田包围着的土门军民两用机场,我赶过去接她,当时飞这种小地方的支线是前苏联的那种小飞机,飞机上也就坐二三十人,原本上午十点半到的飞机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半才到。霞抱着一小筐荔枝,这是她给我母亲也是她未来的婆婆准备的见面礼。霞见到我惊魂未定地说途中遇到强对流天气,小飞机一度颠得心惊肉跳,全靠胸口抱着的这个筐压惊了。

那时从宜昌到兴山还要坐六个小时的山路上的公共汽车,山路九曲十八弯而且颠簸不堪,霞一路晕车晕得昏天黑地,路上吐了六次,司机没停车的时候就伏在车窗上往外吐,车子一停就下车吐,吐到后来已经是把黄胆水都吐出来了。我在旁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不停地轻轻拍霞的背或者抚摸她的背,等她吐好了能稍微消停一会儿了就抱着她让她眯一会儿。霞后来说那天在车上她一度时刻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以印证这个说法的是车子快进县城的时候司机不知为什么事停了一下车,霞马上坚持着下了车,说什么再也不上车了。我只好上车拿下行李,就这样拉着霞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用了个把小时走回家。到了我家楼下,霞又歇了一会儿才跟着我爬上五楼的家。母亲听见脚步声已经早早打开了门,霞振作精神笑着走向母亲说阿姨好,母亲又是喜悦又是心疼地迎上去抱住霞。

那时的兴山老县城高阳镇离三峡蓄水淹掉还有八年。同在三峡库区且同是鄂西山区挨着的巴兴归三县有这样一句民谣:巴东的城一大片,秭归的街一条线,兴山的衙门像猪圈。老县城的街从头走到尾大约十分钟可以走完,用破旧两个字来形容算是客气的,实际上最配得上的词应该是破破烂烂。看着眼前的高阳镇,我给霞绘声绘色地描绘八年后三峡大坝二期蓄水淹掉老县城,我们将搬去的平地起高楼的新县城古夫镇会是什么样子。霞后来说在来兴山之前对山区县城是什么样子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实际来了眼前的县城还是远远地跌破了她的预期。看着我卖力地试图引进未来的图景来填补眼前的失落,霞忍不住抿嘴笑,说就算不搬也没什么呀,我要过这里来是因为你在这里,这里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啊。霞这样说我一下子安心了好多。

淹没前的兴山县城图源网络

我带着霞走了一遍“猪圈街”,小县城一下子好多人知道了县政府经协办的大学生陈行甲带了个广东女朋友过来了。小县城本来人不多,像我这种回到县里的大学生更少,本来在小县城里就有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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