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年匪

荒年饿

衰草连天接日落

兴衰苦

存亡各

天子明堂高高坐

——《饮马城志民谣》

大约不论天南地北,似乎八卦绯闻总是比寻常故事更加容易引人瞩目。

茶寮里讲故事的赵先生,这天当先讲的是先汉冠军侯霍去病的故事。

因着饮马城独有的传说故事,城中大人孩子们,对将军其人大多能说上几句,无论正传所载,或是稗闻野史。但是人们还是爱听他的故事。

大约就像自家的孩子,虽然人家夸起时总要故作几分谦虚,然而心里也还是美滋滋的。有种与有荣焉的暗爽与骄傲。

哪里还会嫌人夸得多呢。

“那一年,霍将军年方十八九,便官任侍中,极善骑射,跟随他的母舅卫大将军出征。大将军许是看霍将军也是刚历兵戈不久的小将,便只与他八百骑兵,为嫖姚校尉。”

“然而我们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呀,这年轻小将也不知是料敌于轻还是信心满满,竟敢于某日脱离了大军,把卫大将军急得呀——是火急火燎的!毕竟刀兵无眼,这要是把人折在这大漠了,可怎生是好……”

赵先生抿了口茶,也不吊人胃口,便接着说道:

“全军上下均以为霍将军这下子是凶多吉少——毕竟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老将,谁又敢这样直愣愣地就深入大漠呢,当然了,人心莫测,有为之忧心的,自然兼有暗自窃喜的,此处暂且不表。然而几日之后,这人人以为的必死之人居然回来了!他不仅回来了,还带回一场大大的功劳来——”

“原来,将军在茫茫大漠里奔驰数百里,奇袭匈奴,正好啊打在了匈奴人的软肋之上,加上一队精兵悍不畏死,于是此仗最终大胜!将军斩敌两千余人,不仅杀了匈奴单于的祖父,还俘虏了单于的国相及叔叔,这可都是皇亲国戚呀!当时汉武帝那是相当地高兴,为表彰他的功绩,钦封他为冠军侯,取勇冠三军之义。”

“至此,汉家一代少年名将便横空出世了。”

——这说的,便是先武帝时漠南之战了。

大概是战主杀伐,总带着些独有的威慑之感,小茶寮座上的茶客们都显得有些安静。

赵先生说到此处,抬头看了大伙儿一眼,颇有些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

仿佛这小店的粗茶仍有回甘。

“说起我们霍将军呀,还有一役就不得不提了,这就是河西之战了——”

“为什么说不能不提呢,其一啊,是因为这是将军第一次作为统帅作战,这其二呢,便也是因为将军此战之中,与我们的一段渊源了。”有茶客坐直了身子,挺了挺腰杆,感觉赵先生开始说到重点了。

“说将军率兵孤军深入,一日行军颇急,全军少水——这在行军途中,水可是个大事啊,一不小心便要动摇军心的!将军心下虽急,面上却分毫不露,仿佛早有筹谋,见他如此,全军上下,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统帅不急,我们急甚,一定是有办法的!这便是主帅的气度与智慧了——”

“正当此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条河流,仿佛天赐一般,于是人马饱饮,三军对主帅更添一层信服……待到将军溃敌于祁连,大胜回军之时,特意途径此地,赐此河名为饮马河,以彰河水功德——这便是城中原先饮马河的由来了。至于我们这座城啊,那是后来武帝命人于此筑城,因城临饮马河,便有了现今这个名字。”

“可惜了……”

赵先生大大地叹了口气。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当年为将军立了大功的饮马河啊……也只剩下故地遗址、枯草荒漠了……”

于是小茶寮中年纪大些的汉子便也感同身受的叹了口气——

若是仍有河流横亘于此,无论是灌溉还是御敌,总归是要比现在方便许多的。

赵先生将目光投向茶寮外遥远的山岭云烟,没有再接着将这个故事讲下去。

——毕竟,再接着讲下去,便不大符合他的故事大多都圆满结尾的惯例了。

无论后来是英年早逝,还是子嗣夭亡,又或者坊间传说的虚虚实实的心术阳谋,又与他何干呢,他老赵啊,只是个说故事的老纨绔罢了。

便且随它去吧……

于是他只是轻轻地哼起一首小调——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这小调怪模怪样的,也不知是他从哪里学来的,配着赵先生有些一言难尽的嗓音,将好几个正沉浸在当年金戈铁马中的茶客顿时惊醒,慌慌忙忙地便叫他打住——重新讲个什么故事也好啊——总之是求您别唱了——

“别的故事啊?”

赵先生眯着眼睛沉吟片刻——

“要不……再说个将军的故事如何?——玄宗朝安史之乱那会儿的怎么样?”

他似乎对将军之类的人物有种奇异的执着,大约年少轻狂之时也曾有过于千万人中取敌首级的野望吧——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纵然是个纨绔,谁还不能有点血性呢?

这选题一出,茶客中却难得起了些小骚动——

“玄宗?是唐玄宗杨贵妃的那个吗?”这是个看着颇有些壮实的汉子问的,他似乎颇代表着一些民意,问句一出,不少同样期待的目光便向赵先生投了过来。

被大家注视着的赵先生便有些哭笑不得——他也知道,这些五大三粗的边陲汉子大多没读过几天书,能知道个霍骠骑便已是因为天时地利了,安史之乱什么的,于他们,着实是有些遥远了。

——但是!你们咋就能知道杨贵妃呢?!

——果然不论天南地北,八卦绯闻总是要传得更快些。

赵先生木着一张脸,想。

他清咳了一声,理了理思绪,挑了个好切入的点,唐玄宗杨贵妃啊……

不如就讲前代白乐天所著的《长恨歌》吧。

但他很快又有些后悔了——

无它,与前一个故事时的安静沉默相比——

这一次,大家的问题实在是——

太,多,了!

他讲“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先生先生,听说杨贵妃原先是皇帝儿子的妃子啊,是真的吗?”

我说,你知道还问啥呀,大兄弟。

他讲“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先生先生,杨贵妃真有那么美吗?”

我咋知道啊,我难道见过?

他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先生先生,听说皇帝从好远的地方运果子给杨贵妃吃啊,不知道是啥果子,那么金贵?”

我不知道,不过你的吃货属性暴露了你知道吗大兄弟。(???︿???)

他讲“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先生先生,渔阳鼙鼓是啥玩意儿?霓裳羽衣曲又是个什么曲子?”

很好,这问题很学术,但是我懒得讲,你猜啊。

……

赵先生心下一横,也不求能讲出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他开始讲“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如花美眷倾刻湮灭。

——盛世之后满地疮痍。

茶寮里安静了一会。

赵先生刚刚以为能松口气,刚刚问话的那壮实汉子又看了过来。

“这……真死了呀……也是可怜……”

赵先生已经不知道该作出什么表情了——

真是没想到您这外表之下还掩藏着这么悲天悯人的内心。

但那汉子这次没能博得大多数人的认同。

在这边城荒寂的小茶寮中,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很快响起——

“可怜什么啊!没听先生说都安什么之乱了吗?还不都是因为他们一家子!”

“皇帝也是奇怪,我们农忙时都那么多事做,平时还一家老老少少要操持,难得闲一会,他倒还有空得很……听先生刚刚说他还会谱曲唱歌?”

“不过听说那会好多奸臣的,好好一个国家败了,也不能全怪一个姑娘吧……戏文里不是说了,那些奸臣净做坏事!”

“你倒是宽容,不说别的,他们天天喝酒吃肉,哪能轮到我们这些吃糠的人来评判了?人家吃一顿,要是搁我们这啊,怕是能吃一年的嘞!”

……

……

赵先生就在这嘈杂的争论声中,被人忘到了一边。

他很是松了口气,将桌上已经快要冷掉的茶一口饮尽了,又叫小掌柜过来添了一倒水。

然后他转头看着这边城的老少爷们难得为了一件久远的八卦吵成一团,嘴角微勾,有些好笑。转而又想起他刚刚待讲却未讲的、安史之乱时平乱的将士的故事,复又心情有些复杂。

他走过那么多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的人,才堪堪明白——

这遍布天下的野草一样坚强生长的乡野小民啊,他们有着最平凡的生活动力、最质朴的善恶是非、以及最悠久的生存轨迹,世世代代,绵延不息。

没有一个王朝比他们更为长久,没有一个盛世比他们更为顽强。

当曾经的帝王将相,都成为诗歌中尘封的过往;

当长安城里自诩风流浪漫的写诗人啊,最后宦游四海,遍写黎民。

他们却一直在那里,在熙攘人群,在历史背面。

赵先生想得有些出神,等他回过神时,已到了劳作的时辰,茶寮里先前争得不可开交的人们,渐渐都散了。

他们陆陆续续离开,不再为前朝的八卦烦扰,而开始讨论今年的收成年景、家中牛羊。

多年前轰轰烈烈的爱情或者其它,无论当时牵扯了多少纠葛甚至性命,到了他们这里,反倒成了闲暇时无关紧要的消遣。

赵先生突然就笑了笑。

仿佛想起城中流传百年的霍将军。

仿佛看到人们口口相传的迎春花。

仿佛想起年幼时不知疾苦的自己。

仿佛看到旷野上的长城,长城内的庄稼……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曾经与现在的草野之声、靡靡之乐,乡间村妇、倾国美人,金戈铁马、藤柳宫墙,哪个讲述的才是真正的盛世大唐呢?

都是?还是都不是?

谁又能知道呢?

长恨长恨,何如长恨?——

诗人写他的诗,仕子求他的道;

将军守他的城,僧侣念他的经;

农人耕他的田,村妇纺她的线;

臣工济民安业,天子背负江山。

——极乐之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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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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