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

木梳

☆路也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

去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度北纬32度的城。

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

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

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

她们都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绾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辛泊平读解：

在许多女诗人或有意回避女性特征或故意张扬女性特征以获取读者的当下，山东女诗人路也似乎是一个异数。她的很多诗都充溢着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柔软，不掩饰，也不扩张，而是拿捏得恰倒好处，仿佛是要退守到女性的本位上，充分享受女性才会有的甜蜜和忧伤。《木梳》就是其中的代表。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去那个有你的省”，“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在人们都崇尚牛角之类五花八门的梳子的时代，诗人却执意用古代的木梳，这并不是消费滞后，而是情感诗意的皈依。诗人摒弃的是时代的物质化，向往的是那种纯净、安闲的远古空间。在这里，那座东经度北纬32度的城具体是哪一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片土地融汇了扬子江、运河，拥有千百年离愁别绪的瓜洲渡口。它弥漫在古典的诗词里，情意缠绵，钟灵毓秀，和诗人的心灵世界互为映照。而诗人要梳理的，也不是生存的重负与艰辛，更不是世俗的欲望与烦恼，而是病态的闲愁和偏头疼。当然，这不是真正的肉体疾病，更不是精神的妄想，而是艺术化的慵懒与情愫，是一种无用的美。

充分女儿化的诗人是任性的，她要想象中的爱人给她起一个属于自然又属于自我的小名：“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但是，面对这样的任性，我们无法嘲笑和不屑，相反，心底会涌出无限的怜惜与爱恋。因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这个要求规避了世俗物质的欲望，它拒绝富贵，属于审美。

“我们临水而居/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至此，诗人的情感越来越缠绵。临水而居，这应该是柔情的女人最理想的地方。因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她应该也有水的清澈、柔弱与缠绵。在水的映照下，那种亘古的忧伤与祈望也会愈加如烟如雾，撩人心扉。

接下来，诗人开始安排两人空间的生活状态，不是经营琐碎的柴米油盐，不是酒绿灯红与纸醉金迷，更没有关心肩负传宗接代重任的生儿育女；而是真正地慢下来，细致、优雅地“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在棋盘上谈论人生/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在这里，世俗的生存是遥远的，甚至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诗人留恋并极力挽留的，恰恰是被世俗的车轮碾过的长亭古道式的生活。诗人无意追赶时间，她钟情的，是崇尚速度的世界里的一种慢、一种退。当然，这种慢并非要无奈的放弃和绝望的逃离，它有自身的价值取向，那就是，超越物质异化的精神求索：“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在棋盘上谈论人生”。这是对人性的理解、宽容与解放，是本位生命的最终回归。在一切都物化、量化的当下，这种忠于心灵的生活姿态本身就是特殊的意义与价值，它不仅体现了女性的优雅，也烛照了生命的尊严。

诗的结尾，诗人更是任情愫喷薄：“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我是你云鬓轻绾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是的，现实遗忘的那种缓慢但优雅的生活不是消失，而是在古代，在那一川烟雨的水墨山水里，像一棵风姿绰约的树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有情人、多情鸟在疲倦的时候栖居。而我们能做的就是退一步，用心、用灵魂去搭建那“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在那种精神彻底放松的世界里，不再有粉黛，不再有功名，剩下的就是那穿越时空的两情相悦，地老天荒。

表面上看，这是一首爱情诗，但又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肌肤之爱。它更像诗人对灵魂世界、人性空间的叩问与构建。诗人不是弃尘绝世，而是渴望在生的前提下挽留生命那“诗意地栖居”。在表达上，诗人没有刻意追求新奇的语言和缜密的技巧，而是娓娓道来，像对人倾诉，也像自言自语。就像是一个“纯棉的女人”（路也语），不施粉黛，但裙裾款款、眉目含情，细腻温暖、清新自然，让人读之动容、思绪翩然。

附评路也诗的一个诗评：

在路也的《心脏内科》中旅行

(文/田暖)

路也，作为山东作家乃至中国作家的一位杰出代表，她的诗歌、散文和小说都堪称典范。而单就她的诗歌成就来说也可谓是惊世骇俗的，从她早年的《江心洲》系列，到她近来深沉成熟的《心脏内科》，都自成体系，彰显出一位杰出女诗人的独特气象和诗学追求。

一、路也及她的《心脏内科》

如果说路也的“江心洲”是温婉、古典而理想的“诗意栖居”，是她的精神家园，那么《心脏内科》则是女诗人在现代生活中的现实主义的辽阔照影和沉郁思悟；如果说“江心洲”是她诗意建构的“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木梳》），是她早年的伊甸园式的细致入微的情感表达与身心追求，那么《心脏内科》，则是她日趋成熟之后更深层的“对大自然、宇宙以及生死终极问题的问询”（《答〈长江周刊〉》），是她对疼痛生命和未知世界在一系列上天入地、横贯中西、追古溯今的追问后的文本探索。

年，人民文学在授予她人民文学奖的颁奖词中说：“长诗《心脏内科》有着戏剧般的情节，对于路也来说，既是一种尝试，也是一个转折。她的语言操控技巧娴熟，别致灵动，观察视野转向了更为宽广、也更为深邃的生命内部。这首《心脏内科》对人性的诠释真实客观，有着切肤的疼痛感和个性化的表达质地。”

朱零也曾在他的博客中写道：“这首长诗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路也找到了诗歌的秘密源头。对于诗人来说，写作就是一次语言和想象的个人旅行，是一个背包客，虽然混迹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但他在旅途中，始终保持着个人风格，不会跟着导游的旗子走，他要寻找的，不是那些人造景观，也不是一些打着西方印记的摩天轮和教堂，他从内心出发，他清楚地知道未知的世界比已知的世界辽阔得多，他坚定的朝向未知的世界走去，这既是诗歌的追求，也是诗人的追求。”

这样说来，如果说《心脏内科》是诗人路也在诗歌的旅程中投映给我们的一份布满诗歌密码的心电图，那么，她在这份独特的心电图中到底向我们传递出了怎样的秘密？当我试图在她的《心脏内科》的秘境中旅行，那么我看到了什么？是她辽阔的感伤，化腐朽为神奇的语言，天马行空的想像与内外宇宙并置的结构气象，及她对终极问题的深度追问、对主体精神的深度探讨，深深的吸引着我，穿梭在她的“心脏内科”中，是一种精神与身心的探险，更是一场乐此不疲的旅行。

二、辽阔的感伤

路也的《心脏内科》，她的情感基调是感伤的，但她的感伤却是那么辽阔——这不是因为，这首足足14大节，近三百行的长诗的壮阔。更重要的是她在诗歌中所传递的气息和气场。

《心脏内科》写的是母亲因心脏病而入院，这种气场无疑是令人焦虑、紧张而不安的，但诗人却这把这么严肃的关乎生命、世俗心灵与众生疮痍的话题描述的哀而不伤，充满黑色的幽默，诸如第7节文本中——

“手术室位于走廊尽头，也是预言的尽头

被推进去的人说“再见！”

等候的人说“祝平安，我们等你出来！”

再见，再见，这扇门通向重逢，也通向永别

小时、分和秒充满暴力，踩着尖刀在走

地球放缓转动速度

上面被描绘过的山河摆设献祭的仪式

在这个占卜凶吉的门口

两个农家女子绝望地伏倒在地

把这幢十一层大楼哭得摇摇晃晃

我恰好怀抱一本黑色封面的《圣经》走过

上帝要从那册页里跑出来

扶起她们

这幢水泥楼就像那座没有来得及建成的巴别塔

混乱的语言造成隔膜

墙壁中藏匿了一些死者的灵魂

反使这混凝土建筑更加牢固

死不瞑目者偶尔会溜出，在无人的楼梯上徘徊

寻找某只丢失的鞋子

并想撬开档案柜，翻看自己的病历

寻求复活之路”

她的这种哀而不伤的情感及黑色幽默，她的冷静与从容（诸如“新的一天开始了，请原谅，我对生命的喜欢比昨天少了一些/但依然有着亚洲式的耐心”）、戏谑甚至优雅的情感格调处处弥漫在洋洋洒洒的长诗中——这的确正像所梁平所说的：“这需要一种非凡的能力。路也的诗，让人从此不敢忽略我们天天面对的世俗生活，由不屑变成敬畏，即使那里有‘辽阔的感伤’”。

而这种情感的基调，比起那种悲天怆地的决绝，比起那种冰冷的零度描摩，在一定程度上，更容易让人思考面对诸如苦难、疼痛等诸多灾难时的生命态度，在人性上有着积极的意义，呈现出大女性主义的主体面貌。

三、化腐朽为神奇的诗歌语言

路也善于从日常撷取意象，通过明喻、暗喻等艺术手法，通过各种词语的混搭，“精彩出于自然，技巧不露痕迹”（谢冕语），使《心脏内科》产生了奇妙的化腐朽为神奇的动人心魄的诗歌魅力。

1、日常语言及意象的运用

《心脏内科》中俯首皆是日常意象，但就是这些诸如“心脏”、“直立行走”、“水泵”、“修配厂”等日常意象，却产生了一种穿透日常纷繁表象的光芒与力量，在她平静的叙述中，语言的智性与创造性光辉，使她的诗歌产生了全新的高度与深度。

2、明喻与暗喻等艺术手法的灵活运用及诙谐的表达

如：（1）大街上，每人揣着一个小水泵（暗喻）

（2）心脏内科/——这个修配厂（明喻）

（3）不愿在体内搞工民建的，转而求助中医（暗喻）

（4）诗人的心脏

是柔软的、踉跄的、铅笔手写体的心脏

能摸拟全人类的心绞疼和心梗

有琥珀色泽和云母状花纹（以具象比抽象，可感可触）

病房窗外的云雀，本想从天空攀登到天空

它的使命是天堂的高度

不料忽然大幅度跌落，俯仰在落日的树梢

也许该挂个急诊，送去做搭桥？（诙谐的表达）

3、词语的巧妙混搭。主要表现为：

（1）不相关事物之间的混搭

如：“她在速效救心丸的上，医院心脏内科”中“速效救心丸”与“缓坡”之间的不相关事物的混搭。

（2）不同层次人物之间的混搭

如：把一个牧师的心脏移植到一个商人的身体里去

把一个母亲的心脏移植到一个军人的身体里

把一个小女孩的心脏移植到一个政治家的身体里

白雪公主的心脏移植到巫婆体内，肖邦的心脏移植到希特勒体内

那么，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加（想象与语言上的奇特的并置术）

将“牧师”与“商人”混搭，“母亲”与“军人”的混搭；“小女孩”与“商人”相混搭等，产生了奇异的并置效果。

再如:“那么莎士比亚就是一个木匠！”（“莎士比亚”与“木匠”的混搭）

（3）古典诗情与现代诗意之间的混搭

如：“我心本将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等。

（4）中西语言及文化的混搭

如：穿坦胸露背欧式礼服，戴听诊器，满口西医术语

仿佛间谍正在里通外国

提及根克通，即盐酸曲美他嗪，却浑然不知

后来又说成是维生素

（5）方言、口语与书面语的混搭

如：“名字差点儿因心梗而套黑”中，书面语“心梗”与口语“套黑”的混搭；再如“当心不再是近郊，而变成最远郡县/是的，那就干脆——/爆裂，拉倒”中，书面语“爆裂”与方言“拉倒”的混搭等。这些混搭使得诗意素朴、日常却又新颖独特。

（6）悖论、荒谬与客观现实的之间的语言混搭

诸如“死不瞑目者偶尔会溜出，在无人的楼梯上徘徊

寻找某只丢失的鞋子

并想撬开档案柜，翻看自己的病历

寻求复活之路”

通过悖论、荒谬与客观现实之间的语言相混搭，实现诗人的深度思考及追问。

四、信马由缰的想像与内外宇宙并置的文本结构

以现实为基础的信马由缰的想像与内外宇宙并置的文本结构，是《心脏内科》的一个显著特点。

路也在诗歌中飞扬的想像可谓是恢宏的，她上天入地、中西横贯，古今共舞，犹如天女散花，有着目不暇接的艺术美。

诸如，在长诗的第4节，诗人将“心脏何意”，从“中心，首都，国会大厦，紫禁城之太和殿”再到“茫茫银河系里的太阳”，再到“与‘心’字相关用语”，直到——

“至于‘爱’的繁体写成：愛

用笔划的披纷枝叶，将一颗心层层包裹团团保卫

安放于最中间

用覆了茅草的秃宝盖为一颗心遮风挡雨

安放于屋顶下面

古往今来，多少人怀揣一颗心如同怀揣一枚手榴弹

为这个字铤而走险！”

可谓环环相扣，层层想像，层层推进，直抵核心！

再如，将“诗人的心脏”，想像出“有琥珀色泽和云母状花纹”，这样化抽象为具象，让人可触可感，生动美好。

还有，第10节中，将心脏在身体中的部位，想像成以色列在世界上的版图，可谓精准奇妙，大气磅礴。

这些根植于现实世界却飞扬的想像与现实交相并置，与内心的体悟交相并置，使得长诗在细节上交相辉映，相形益彰，在结构上内宇宙（内心世界）与外宇宙（外部世界）的气象浑然合一，自然天成。

再诸如，第11节中，

“楼道大门上，‘心脏内科’字样以深红色写就

那不是油漆而是血，在闪亮

查房时间，作为病人家属，我被轰赶出来

坐在自带的小折叠凳上

那么低，那么矮，那么容易塌陷

用听天由命的姿势概括人生

在墙角凹陷的阴翳里

被自己的影子捆绑

以前半生的空旷，反刍如今带镣铐的日子

一天比一天更老，一秒钟比一秒钟更老

脉管渐渐被烦劳堵塞，脏器齿轮老化

当泥沙俱下，冰火相交

至无可挽回

当心不再是近郊，而变成最远郡县

是的，那就干脆——

爆裂，拉倒

此刻，我尚在中途

外表疲倦不堪，像清朝末年

而身上的血，还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地流

天地悠悠地流，独怆然而泣下地流

抽刀断水水更流地流着，举杯消愁愁更愁地流着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地流着

像盛唐那样流”

这样通过内、外宇宙的并置，以“我”的在场而产生的独特感悟，而深入灵魂，直抵生命，但又超脱于自身，通过更广阔的“远郡县”、“盛唐”等外部意象和其延伸的外部游历，使得诗歌更开阔，更沉厚，诗意更辽阔绵长，非常有张力。第12节则通过内外宇宙的并置，追古问今，扣天问地，直击生命，追询“宇宙之心”，让人拍案叫绝。

五、对终极问题的深度追问及主体精神的深度探讨

在一定程度上，路也将“心脏内科”这一精神主体，解构成14节完全不同的生命场，同时又依靠她的独到体悟、深度洞彻及大胆想像，将这些内外宇宙并置的结构气象重构成一个完整而缜密的生命主体——“心脏内科”，这绝不仅仅是一种追求宏大的形而上的苦难叙事，她通过个体的现实的疼痛和视角，以一种上天入地、横贯中西、追古溯今的省思和质询，正如作者所言“试图通过‘心脏’这个核心意象去探讨生与死、人与宇宙的关系”（路也答《山花》：我永远属于那些尚未写出来的诗篇），以此获得了一种最为深刻的认知和对思考，从更深层次上提高了艺术审美的维度。

而第14节，作为全诗的终结，

“我说“慢走，慢慢地走——”

人跟蜗牛并无两样，生活即忍耐，在大地上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是的，不可活得过快过猛，多大马力的心脏

都有自己的方言与口音

都会警钟长鸣

我说“慢走，慢慢地走——”

偶尔打盹、发愣或坐等

所有年月日根本就是同一天，一天也代表所有日期

一个人的一生其实相当于人类的历程

从蓝田到河姆渡，既然有那样一个漫长的早晨

那么也应该有同样漫长的

晌午和黄昏”

除具备上述的艺术元素之外，其深意又格外令人警醒，摄人心魂！

无疑，山东诗人路也以她辽阔的光芒，在照亮她风景的同时，也在照亮我们，《心脏内科》作为她的成功尝试，正以“心脏”这个核心主体，在深入我们的内心，深入诗歌探讨的视野。本文的最后，还是借诗人在答《山花》时的话来祝福路也吧:“作为一个诗人，我将永远属于那些尚未写出来的诗篇。”

主要参考文献：

1.路也《答山花》，见路也新浪博客

2.路也《答〈长江周刊〉》，见路也新浪博客

3.朱零年人民文学《10期手记》，见朱零新浪博客

4.人民文学关于路也诗歌奖的颁奖词及评委评语

5.濮波《想像的情感结构——从路也的长诗心脏内科出发一次微观研究》，见《诗探索》第1辑《理论卷》

6.李群芳《路也：当代李清照》，见李群芳新浪博客

附：废墟之花(创作谈)

路也

年夏天，去参观汶川县城地震遗址。六年多过去了，那里保存着人间地狱之原貌。某个偏僻角落，一幢楼房下陷了三层，在露出地表的一家严重扭曲变形的凉台上，在断臂残垣那已变旧了的裂缝和折痕之间，有一盆花竟然还活着，它吸收室外的阳光雨露，叶子绿着，小白花儿开着——那是地震之前那家主人栽种的，天崩地陷墙倒房塌人去也，这盆花却活了下来。它盛开的背景如此惨烈，但它自己似乎无知无觉，完全不像经历了大灾大难，更不像已经多年无人照料了，它自在自然自得，就打算这么开下去了。

江心洲组诗于我，就像废墟上的这盆花。眼看它起朱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已逾十年。十年过去了，我又写出许多新作，尤其写了我个人认可的《心脏内科》《木渎镇》《兰花草》《老城赋》《城南哀歌》等长诗，而这组与江南有关的组诗仍被当成代表作高频率提起，以至于额头上粘了一个“江心洲”的标签，想撕也撕不掉，想用后来作品覆盖它，也不那么容易。最近在一个朗诵会上，听到朗诵《木梳》，声情并茂，我却如坐针毡，想逃跑，后来我真的逃到走廊上去了，去外面透透气。不是悔其少作，而是此一时彼一时矣。江心洲组诗毫无疑问是我这个“正常人身上的疯子部分”，在年逾四十的理智之年，想到自己曾经那样过而且又展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感到害羞，当然这组诗是自然的真实的，它好就好在毫无做作毫无虚饰，而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地感到害羞。

我反对把江心洲组诗“仅仅”定义为爱情诗——虽然它们的确写了爱情，我尤其反对将里面的内容“仅仅”解读为幸福——虽然主人公看上去的确仿佛是幸福的，类似只停留在片面意义上的正确解读，差不多等于把我看见的汶川县城凉台上那盆侥幸活下来的小花非常主旋律地解读成了“多难兴邦”“众志成城”“大爱精神”一样。

江心洲组诗写了近百首，发表出来的有六十首，它们当然写到了爱情，爱情无处不在。写爱情，既不伟大也不渺小，一个从来没有写过爱情的诗人，其生命至少是不够丰盈的，作为诗人，甚至是十分可疑的。某位高大上诗人在某个场合大肆批驳爱情诗，正义凛然到似乎要把写爱情的诗人统统拉出去枪毙，当时我很想站起来反驳：“你父母是穿着裤子怀上你生下你的吗？”还有比这更难听的不提也罢。历经沧桑依然纯真的人永远相信爱情本身没有错，如果出现这样那样的错误，哪怕整个事件都错了，从开始到结束都错了，那也是人在犯错，与爱情本身无关。

我个人更愿意将江心洲组诗看成是探讨人与大自然关系的诗作。这个国家当前的文学作品和文艺理论都过于







































北京中科医院假
北京一次治疗白癜风花多少钱